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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63

  軟弱。世界上最可恨、最難救治的痼疾,便是這「我們自己的軟弱」。

  從那次離開以後,譚宗三再沒去過鄉下。雖然他後來得知,那些因他而無故被開除的學生,在一些人有力的斡旋下,在這一年秋天,又逐一地被招進鄰縣的初師(初等師範)就讀。那位女教員休養數月後,智能也獲得一定程度的恢復,基本上能自理生活,由縣教育公所提供了一個文印收發的職位,做了一段日子,湊齊一份盤纏,便回四川的外婆家繼續將養。那位原本就是震旦醫科畢業、後來才改學神學的神父,索性辭去神職,去了六十裡外一個叫樂豐的大鎮,做了那裡一家教會醫院的院長,並很快娶了鎮上一戶醬園坊的「老姑娘」。那「老姑娘」果然「厚積又厚發」,到年底便為他生了一對白白胖胖的雙胞胎。他就此在永豐鎮長待下去了。面對這一切皆大歡喜的變化,譚宗三雖然也漸漸淡忘了那縣中操場邊細雨檬漾的桃樹和那件灰舊的束腰短呢大衣,但他依然不安。最使他不安的是,說不清從什麼時候開始,(十七歲?十八歲?)自己不管做什麼,在做以前總要掂量掂量,這樣做,經易門會不會高興會不會同意。他覺得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議了。經易門算個啥?他不同意又怎麼樣?他不高興又能怎麼樣?!!我還要受他管。看他的臉色行事?笑話!真是笑話!!他毅然決然地向房門口走去。也真的走出了房門。但未等走到樓梯口,他的步幅便會減小,步頻便會減慢,他心裡一定會再次翻騰起來。然後停下腳步。猶豫。如果樓下傳來走路聲,他一定會覺得是經易門來了。而且越聽越像越像越聽。人就定在那兒了。臉色馬上漲得通紅。心跳也驟然加快。腦子裡會翻出一連串的顧慮:我這樣做,阿爸會高興(口伐)?大娘舅小娘舅會高興(口伐)?雪儔會高興(口伐)?經老先生呢,他會高興(口伐)?家裡的事情已經夠亂的了,我為什麼還要惹他們不高興呢?為什麼還要得罪這些人呢?再說阿娘這幾天身體也不好,為三姐的婚事,又在跟別人嘔氣,腳背腫得跟高樁饅頭一樣,連吃了十四五帖中藥,也不見起色……等等等等。可能發生的和根本不可能發生的,統統攪在一道。一定要這樣折騰過十幾分鐘,才會慢慢平息。等到平息,人便萎頓,心境便沮喪,已經打不起一點精神再去做任何事情了。已經什麼也不想做了。

  到後來,即使跟一般賬房先生(到學校就是跟老師同學)說話,自己居然也控制不住地總要先打量一下對方的臉色。總想知道,自己說的這句話,會不會惹得對方不高興或不願意。總要千方百計搞清,對方到底在哪一點上不高興,不滿意?

  哪一點?

  哪兩點?

  哪三點……

  天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到底是怎麼回事!!

  64

  十八歲以後,按常規,他被允許在另一種意義上去接近異性了。大人們也公然當著他的面談論女人。他既想聽,也想實踐著去接近。但稍加嘗試,馬上發現一個尷尬,居然不敢接近那種論出身教養跟譚家比較匹配、在長輩眼睛裡看來也值得他去接近的異性,尤其不敢接近那種比較有頭腦的「小姑娘」,假如是既有頭腦、又會要點心計的,他不僅不敢接近,而且還對之感到反感。一走到這樣的「小姑娘」身邊,他就緊張。沒法應對她們的伶牙利齒,受不了她們各種各樣用心良苦的小計謀小圈套小脾氣小矯情小傲慢……但他又想接近她們。因為當時能跨進譚家大門,進入得了他視界的,也只有這樣一些女孩。比如醫生的女兒,經理的女兒,房產主的女兒,著名票友的女兒……有一個女孩的祖父是滬上著名的清客。據說家裡收藏有被稱之為天下第一奠的張之洞寫的「奠樟」。李鴻章死時,按例,同樣身為朝廷重臣的張之洞,本該送一對挽聯,說一點籠而統之、大而括之、既頌揚死者生平、又寄託活人哀思的總結性的話。但張沒這麼做,只在白布上大書一個「奠」字嵌於幛中。送去了。這便是天下第一幅「奠幛」的來歷。「奠幛」從此得以盛行。張當時為什麼不肯寫挽聯,只寫個「奠」字送去?這裡有他的為難和精細之處。細說起來還有一段小故事。據說當年李張二人在外交上分屬兩派,一主戰,一主和,長時間以來頗有些齟齬。主和的李合肥曾調侃過主戰的張南皮,說:「香濤作官數十年,猶是書生之見耳。」張之洞聽到了,心裡自然不舒服,便忿然答道:「少荃議和二三次,遂以前輩自居乎?」這兩句,詞意絕不相讓,對仗卻極為工整,又有大清朝後半部內憂外患史做其背景,言猶未盡,意也未盡;一時在官場內外,廣為流傳,被譽為當朝佳聯,千古絕對。兩人的關係既是如此的複雜和微妙,對於李的死,我們可想而知,張的心清應該也是複雜而又微妙的。真可謂褒之不甘,貶之不忍。這挽聯怎麼落筆才是呢?罷罷罷。還是只寫一個「奠」字吧。什麼都有了。什麼也都回避了。真不愧是久在官場一南皮啊,老到,圓滑,且聰明過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並為得如此恰當,得體。但李家為什麼沒收藏好這幅極可珍惜的「奠幛」,居然讓它流落到了什麼清客手裡?實在也是一件說不清道不明真假難辨的事。

  這位孫女不愧是她祖父的嫡傳,知道的事情那麼多,嘴又厲害。只要見面,嘰嘰聒聒只聽到她一人的聲音,幾乎不容譚宗三有半點置喙之機會。從楊小樓飲場喜歡用什麼樣的茶壺,到亞馬遜河密林裡的紅種人吊在鼻子上的銀圈有多重;從梅蘭芳初編《嫦娥奔月》絕對是在銀行家馮幼偉家客廳兩張合併在一起的大桌子上首演的,到清末太監李蓮英所戴藍亮頂子上的一顆藍寶石價值四萬六千二百二十七兩七錢銀子……她全知道。譚宗三真是想不通,既然儂全知道,為什麼還要找我這個不知道呢?(他覺得,全知道的女人應找一個更知道的男人,才對稱。)但又不便提出叫對方難堪。只能耐著性子聽著。又不忍心細看此時她那顯得特別生動而又特別張揚的臉。也怕她看出他的被動和勉強。眼睛只得慢慢往下出溜。但……把眼睛停在哪兒呢?胸部肯定不行。肚子?更不行。腿?不行不行。膝蓋?倒是可以,但惜未免有點單調。於是就只好落到了腳面上。沒想到這一落,卻落出了譚宗三大半生的一點辛酸和無奈。從此後,只要面對那種他覺得無法擺脫、有時又不想擺脫的異性,就把視線落在對方的腳上。腳,沒有表情。不必顧慮對方此刻對他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高興還是不高興。你可以大膽地看它。它不會嗔怪,不會馬上拉長了臉白你一眼,更不會表示一種假惺惺的驚喜。蒼白的飽學。遲澀的灑脫和欲擒故縱式的期待。它就是它。完全女性的。柔美的。嬌小的。圓潤的。順從的。只待在它該待的地方。一種被淡淡的晨霧籠罩著的靜默。一條微微蕩漾的小河。如果有好幾位像這個「孫女」似的小姑娘互相約齊了,結伴來找他(經常發生這樣的情況),他就顯得更緊張。他總是跟她們說不了幾句話,就要找個藉口躲開。他實在受不了自己那種過度的緊張。但每每地又走不遠。即便走開一會兒,也會忍不住偷偷走近來,撩開一點厚重的帷簾,從那陰暗的縫隙裡覷視。覷祝她們的腳。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他學會了、並開始喜歡注視女孩們的腳。要知道蜷縮在那樣的角落裡,不用抬頭,這是樁很方便又「愜意」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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