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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譚宗三對照片幾乎沒產生任何異樣的感覺。只是經易門拿過去一看,心卻卜蔔亂跳。呆想了幾秒鐘。確定當務之急,要維護老先生的聲譽,不能讓第三個人再看到這照片,再知曉這件事。他馬上說,這件事你就別管了,怎麼加包裝、怎麼送給老先生,統統交給我來辦。譚宗三正不願做這種雜務事,就隨手把照片交給經易門。經易門收下照片,又特意問了一句,儂讓其他人看過這照片(口伐)?譚宗三說,我神經病,拿別人的照片出去「賣樣」(招搖)?經易門忙說,這就好。這就好。

  隔幾天,譚宗三收到發自縣中的一封信。發信的不是這位女教員。發信人告訴他,她被送進醫院搶救了,因為「失戀」。事情是:那個「本堂神父」迫于各方面的壓力,決定跟她中斷這段戀情。她覺得已沒必要再在這縣裡待下去,便憤然遞交了辭職書,準備離去。出行前,大概由於想不通,連著幾個晚上沒得好好休息,神志已恍惚;上船時,不小心一腳踩空,掉進江裡。經撈出,慌慌地用土辦法做一番初步處理,急送縣裡條件最好的正德醫院。這是一家二十年前由一個叫馬軒仁的德國傳教士辦的教會醫院。它的名譽院長一職,恰恰由那位本堂神父擔著。而需救治的恰恰又是這麼一位病家。院方考慮到,萬一救治不好,別有用心的人會說是他們故意不治,引出許多麻煩。於是,遲疑半天,居然任由她躺在急救間外的走廊裡,關起門慎重商量了一小時零九分鐘(這期間,他們急電請示了教區主教,又派人去縣府面示,還特地找到那位本堂神父協商。)這才決定給予收治。由於耽誤了時間,大腦受到不可挽回的損傷。雖說把命保住了,但神志卻再恢復不到以前那樣清敏。據說總要這麼遲鈍下去了。於是學校裡的許多同仁、同學,紛紛聯合起來,要求醫院給予賠償。他們想,不管最後能拿到多少賠償金,對於她今後必然會變得十分艱難的生活,總是一點保障。一個安慰。院方居然遲遲不給答覆。縣府方面也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遲遲不出頭主持公道。校園裡於是越加沸揚,已有五六天沒法上課了。但發信的人並沒有說邀促譚宗三立即趕去參與其事。譚宗三卻執意要去。

  適譚宗三經易門趕到,局面很令人意外地(僵硬地)平靜了下來。事情是這樣的:縣裡為避免事態進一步擴大,在一個晚上突然派人把女教員秘密接走。藏在哪裡,至今查找不到。縣裡也不承認是他們「帶」走了、並又「藏」起了女教員。兩天后,幾個鬧事最積極的學生的家長突然來到學校,連說帶逼帶「綁架」,把這幾個學生一一搞回鄉裡。嗓門最響的幾個教員也頓時啞吧了。人們茫然。氣忿。氣忿的不是醫院居然會出醫療事故。問題在於出了事故,總不能把醫院和有關方面的面子看得比病人的後半生更要緊。但道理歸道理。人們還是只能沉默。學生和教員又回到教室裡。但沒人講課。也沒人聽課。一片安靜。大家從窗戶裡遠遠地看著那位女教員空關的宿舍。看看她被「帶」走前晾在走廊裡鐵絲上的那件束腰短呢大衣和那雙短統馬靴。還有一雙只有到夏天了才會使用的木拖板。似乎在等待什麼。

  第二天或第三天,一大早,人們突然發現,有人在這位女教員的住處,不論屋裡屋外,放滿了桃花。一枝一枝的,從地上鋪到床上。真是忽然間一片孤霞。一層醉雲。似青廓落英。滿目紅塵。消息傳出,先是住校的學生、然後是不住校的、再後來縣城裡縣城外的各色人等把「現場」圍了個水泄不通紛紛紜紜。人們依然不說話,只是去四鄉摘來桃花往女教員房前房後擺放。不多時,附近三鄉五鄰的桃園居然全被攀折一空。而且還有向周邊外鄉擴大的趨勢。讓人特別惱火的是,有人居然把那件束腰短呢大衣和短統馬靴連同一大把桃花放到了教堂的神龕面前。還有些不懷好意的,趁機砸開女教員的門鎖,取了女教員的內衣,裹上桃花,捆綁在一些店家的招牌上起哄。招惹得一些地痞二流子紛紛出動。一些有身分的學生家長也開始向縣教育局縣黨部及學校方面鄭重提出交涉。縣政府急了。一方面派軍警包圍了現場,收集起所有的桃花木拖板,連同短呢大衣短統馬靴和那些條中長花布襯褲,都被堆放在學校儲藏室門外小操場上,澆上制皂作坊用剩的下腳油,點火,焚燒,讓風獵獵吹響。同時他們又認定這件事是縣中學生起的頭。並和那位女教員有關。他們要校董們立即查個水落石出。控制住局面。兩頭受氣的校董們便去提問那個女教員。被「禁閉」在某位校董私家花園裡的女教員正被嚴重的失眠和頭痛症折磨得衰弱不堪。她拚命解釋,後來的事根本與她無關,也不可能有關。但校董們還是咬定了要她提供有關線索。真讓頭痛欲裂的她,欲哭無淚。到第四天大早,萎靡不振的她果然交出了一份名單,還怯怯地聲明,如果覺得不滿意,還可以擬出第二份或第三份。只希望能立刻替她到藥房裡買幾片阿司匹林止住頭痛。於是,當天下午,列入第一份名單的學生全部被張榜開除。更多的人惶惶。震驚。特別是那些平日裡唱歌不及格、又年年拖欠學雜費的學生和他們的家長更是惶惶不安。

  譚宗三這時坐不住了。第一束桃花是他送的。整個事情是他挑起的,是他把短呢大衣和短統馬靴加上一束桃花送到神龕前的。他覺得他有責任站出來說明真相,承擔責任,以免更多的學生遭無故開除。這時他並不知道那位女教員已基本喪失了自製力。他還想去責問她,為什麼要把事情都推諉到那些無辜的學生身上。但經易門不讓他去。經易門說,儂替儂阿爸想過沒有。譚宗三說,想啥想?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跟阿爸哈關係?經易門說,儂阿爸在縣裡剛投資搞了兩個新式碾米廠。眼紅他的人不少。包括縣裡一些頭頭腦腦的人都想「捉他一記扳頭」(找一個岔子),從碾米廠裡榨出點好處。儂這樣做,不是正好趁了他們的心,送一記扳頭讓他們捉,讓他們敲儂阿爸竹杠嗎?譚宗三說,我已經講過了,我跟我阿爸,橋歸橋路歸路,根本不搭界。從我身上根本捉不著我阿爸的扳頭。經易門吃驚地站起,連聲問,哪能捉不著?哪能會捉不著?宗三啊宗三,不是我要講儂,儂真該醒醒了。

  好,我醒醒。譚宗三冷笑著,繼續向門口走去。經易門大叫一聲三叔、我的三叔……撲通一聲再一次跪倒在譚宗三面前。儂不能為了這樣一個女人就毀了儂自己毀了這個譚家。三代人啊。儂還只有十五歲。儂的日子還早了呀。儂這樣做,叫我怎麼去向老先生交代?他膝行著趨前,一把拉住譚宗三,連連喊道,儂講這女人有啥好?有啥好?有啥好?連神父都不肯要她呀。她哪一點值得儂拿自己的一輩子來跟她做交換?三叔啊三叔……儂聽我一句……喊到這裡,他突然又向前一撲,對著高高的硬木做的門檻,通通通地連連磕起響頭來。七八下之後,開始流血。又磕七八下,血開始糊住他眼瞼和顴面,同時也染紅那平滑的門檻。大娘娘家的人都嚇壞了,都擁過去勸他。他只是不聽,只是叫道,三叔……二叔……譚家有今朝不容易啊。儂聽我一句……儂聽我一句……儂一定要聽我一句……

  譚宗。最後沒能跨出那門檻去。

  他沒勇氣跨過那血……

  那嘶喊……

  那與他同一年來到這世上的一片濃稠的「陰影」……

  還有自己的軟弱。

  當天下午,他便坐船回上海了。一路上,他臉沖著裡廂,一直木木地躺著。經易門用灰布條裹住額頭上的傷口,一直懇切地守坐在他身旁。還特地叫船上的茶房為譚宗三沏來一壺冰片茉莉。他就端著那壺冰片茉莉,守候在譚宗三床位前,等著譚宗三消氣,等著跟他作充分的善後交談。但整整七個半小時的航程裡,譚宗三始終沒轉過臉來,沒跟他說一句話。後來的日子裡,他們之間便少有知心貼己的話可說。發展到最後,打照面時,只要能繞道走的,譚宗三一定繞道走;不能繞道的,就只當沒看見,一低頭,照直地走過,也不肯輕易招呼經易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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