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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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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英國留學期間,曾有幾位也在英倫三島讀學位的華裔女子來主動接近他。他也曾喜歡上了其中一位讀社會學碩士的。他覺得她不矯情。起碼不抽煙。不像那幾個女孩似的,在他的小公寓房裡脫了鞋,光著乾瘦的腳板,(不知道為什麼,一看見那些「腳板」「乾瘦乾瘦」的,他從心理上就不能認可她們是真正的女人)端著咖啡杯,在地毯上大步走來走去橫劈巴掌豎揮拳,大聲嚷嚷世界的走向和人類的末日。大罵股票行情不是東西。或痛斥導師「性變態」。或認定中國壓根兒就是個豬圈,絕子絕孫才重回那王八窩。同時又不斷蹶起或寬大或棕黑色的嘴角,向垂落在耳鬢旁的那一綹頭髮吹氣。而這一位卻不這樣。有時不聲不響地還能給做個蕃茄雞蛋湯或法式袖汁小牛肉什麼的。問一小鍋米飯,又白又糯,軟硬適中。然後微笑著說一聲,請用餐。他覺得她最可愛的地方是,不管碰她什麼地方,哪怕是手背肩膀之類的,她都會叫癢,四處亂躲,最後肯定笑倒在地。最後便怯怯地坐在某一個角落裡很羞地看著你。但跟她最後又是怎麼告吹的,更多的詳情已記不清了。往事對於譚宗三總是一副過於沉重的負擔。但有兩件事,他還是記得的。一件是,她曾在一篇雖還沒寫完、卻在留學生中傳看得十分厲害的小說中,奚落一些沒有文化教養的男人「一嘴大蒜味」。可有一次,卻看到她自己神情十分坦然地就著大蒜吃「意大利餡兒餅」。當時他真的非常非常想不通,既然你也那麼愛吃,為什麼還要奚落別人?自己是孫子,就能在小說裡裝「爺爺」?

  譚宗三沒寫過小說。但他總覺得小說裡不能少了真誠。從那以後,他便很少看小說。甚至不看。

  還有一件事是她很偶然地露出來的。寒假裡,他和她去曼徹斯特。很冷很冷坐一條鐵艙面的運貨船。霧很大。河的名字忘記了。一些碼頭非常陳舊。也生銹。帆布也有補過的。水手長的大鬍子沾著烈性酒和洋蔥頭屑,騷臭騷臭。這是一條寬底扁平的鐵殼駁船。一路上,水浪總波波地越過低矮的舷欄,漫到他們的腳邊。每每到這時,她總要悶悶地哼一下,扭動一下身子,再很緊張地看他一眼,然後就向他跟前再擠過來一點。(當她扭動身子時,他能充分感覺到她的全部存在。這種感覺真是美妙得無法再重複。)後來她就把兩隻冰涼的小手完全放進了他大手掌裡,大半個身子也斜斜地依靠在他懷裡。後來簡直就是坐在他腿上了。他不敢動。他怕動了,會讓她誤以為他有什麼「企圖」。他直覺她蓬鬆的頭髮撩撥得他下巴生癢。又不敢低頭去看,更不敢去扶正她那顆小小的扁扁的腦袋。(她說她是啥地方人?啥地方的姑娘,後腦勺總是扁平的?忘了。)每過五分鐘,她總要問一句你冷嗎?再問一句,Doyoufeelcold?他忙著點頭。只要他一點頭,她就往他懷抱的更深處再擠一擠。這時,他真的覺得她身上沒有一處不在散發著那樣一股絕妙的氣息。就像那年走進縣中操場邊那塊高高的麥』田和麥田邊上的那塊綠綠的油菜田,然後又帶著滿身滿手、還有滿臉的油菜花粉,走近那棵盛開的桃樹。他知道自己心跳得厲害。到了極限。他忽然希望就這麼相儂相偎著,任由這艘老舊的平底駁船波波地搖晃下去,然後出海……然後走深藍色的大西洋,馳往遙遠的開普敦……或者乾脆不要設定最後的目的地。或者乾脆找個合適的地方,打開艙底閥門,沉下去。就這樣相儂相偎著一起沉下去……他正想把自己的這個「打算」告訴她時,船突然震動了一下,就停靠在一個莫名其妙的小碼頭上。這兒離曼徹斯特還不算太遠。上來了三四位年齡跟他差不多大的中國留學生。全是男的。戴著黑呢禮帽。黑呢大衣。全都提著一色的牛皮箱子。箱子的四角都包著黃澄澄的銅皮。他們一上船,她馬上直起身。他敏感地問,你認識?她馬上又躺了下來。併合上他的大衣衣襟,遮住自己的臉。顯然不想讓他們看見她。他於是再問,你認識他們?她只是哼了哼。還是不答。並在大衣裡頭扭動了一下。過了好大一會兒,才遞出一句說,全都是些挺沒意思的東西。他覺得這裡有名堂,便趕緊問,你怎麼知道他們有意思沒意思?她說我當然知道。他接著問,要真正瞭解一個人……不是那麼容易的吧……這回她的反應快,在大衣裡立即輕輕地哼了一聲(冷笑?)並用力扭了一下身子,說道,瞭解一個人是不容易,但瞭解一個男人還不容易?只要跟他談一次戀愛就行。聽她甩出這麼一句,他當時一下真呆掉了,雖然覺得還有話要追問,一時間居然什麼也問不出來了。有幾秒鐘時間,看看那幾位男留學生的背影,再看看依然躺在他懷裡的她,腦子裡像一盆漿糊似的粘粘一片灰白。隨後升起的第一個念頭卻是,剛才虧得沒真的跟她「一起沉下去」,否則真是要後悔得連外婆家也不認得了。一身冷汗。隨後便感到,她真重,壓得自己腿都發麻了。然後又聞到她頭髮上的油汗氣味。開始無聊地猜測她到底有多長時間沒洗頭了。一直到霧更濃,天色更昏黑,她似也感覺出他的冷漠來了,便悄悄從他的大衣裡鑽了出來,又悄悄地坐到了一邊的木桶上。不說話。他也不知再說什麼好,只覺得完全麻木脹熱的腿一點點松解。雖然還走動不了,但他還是強撐著站了起來,慢慢往下風頭挪去,挪到離她三五步的地方。就保持這麼一個距離,一直堅持到曼徹斯特港。而曼徹斯特留給他的總的印象是,眾多小咖啡店老闆臉上,都有一隻碩大的酒糟鼻。店外的小街大都用卵石鋪砌。即便在青灰色的冬天,那路面也總是濕答答的。而女人們在這季節裡,大都裹著厚厚的羊毛披巾,腳下的皮鞋,大都安有一個特別厚的鞋底。她們走起路來,腰板大都挺得筆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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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許家兩姐妹又來找黃克瑩了。當時我正在陽臺上晾我那套領子都已經磨毛了的黑嗶嘰中山裝。她兩是坐三輪車來的。而且沒有像往常那樣,下車後讓車等著。我以為這一次她兩可能要在黃克瑩那裡多待些時間,就沒有像往常那樣,趕緊晾完衣服,回到自己的房間裡,虛開一點門縫,聽她們談話。我並不是要聽她們到底講了點啥。我只想聽聽黃克瑩的聲音。那平靜的、自信的、有節制的聲音。「是(口伐)?」「真的?」「妮妮,過來。不要搗亂。」聽她從容不迫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為她們倒茶遞果盤。聽她劃自來火,為她們點煙。(她從不肯用打火機)。有時她還會走到過道裡來沖熱水瓶。捅煤球爐。加煤球。再壓上塊鐵板。這時,我寧肯趕快躲到門背後,放棄看她一眼的機會,而只去聽她做這一切瑣事時發出的聲音。輕巧的。有條不紊的。嘩……嚓嚓嚓……卜落蔔落……咣當。完事。絕不會多一下,也不肯湊湊合合少一下。總是恰到好處。恰到。好處。哦,這就是黃克瑩。我無限感慨地抱住自己的頭,坐在門背後的地板上,等待著從她那兒再度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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