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二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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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 「我也搞不懂,這女人既然要跟老先生儂親近,為啥又偏偏把這種見不得人的事做在二叔當面。真是老惡毒的……」 「不要再跟我談她!」譚老先生悶悶地喝斥。 經易門立即根識相地停止敘述,保持了幾分鐘的緘默後,才輕輕說道: 「她經常叫三叔到她房間裡去。只要她一叫,三叔就去。」 「儂為啥不早講?」 「我本來以為儂不會再讓他去鄉下了。這樁事也就到此了結了。」 「儂馬上叫人去把這小赤佬的船票給我退了。」 「退船票,總要講個理由……」 「講啥理由?沒有啥理由好講。退!」 「三叔的脾氣,儂也不是不曉得。吵起來,拆天拆地。」 「這次,我讓他吵。看他怎麼吵!」 「萬一他要把照片的事吵出來……」 「那……儂講怎麼辦?」 「老先生只要再多買一張船票,讓我跟三叔一道去,就可以了。我保證善了這樁事,讓老先生放心滿意。」 譚老先生不作聲了,又沉吟了好大一會兒,這才讓經易門把經老先生叫進來,讓他立即派人連夜想辦法去搞船票,再搞一張明天一早的船票。 62 其實,無論是作為過來人的譚老先生,還是作為新發筍尖的經易門,都把那位女教員和譚宗三之間的關係想「齷齪」了。譚宗三喜歡這位女教員,首先是因為她比縣中和縣城裡所有的女教員都多一件束腰的短呢大衣。多一雙短統的馬靴。他從來沒有看見過穿短統馬靴的女人。束腰短呢大衣在上海看見過,而且不少。但在這縣城裡確實沒有。在這裡呆了一兩個月,眼睛裡過來過去,都是穿灰布棉袍和靛藍土布褂子的,驟然間看到一個「束腰短呢大衣」,外加一雙短統馬靴,他真的感到很親切。很振奮。後來問清,她是縣中的音樂教員。這一點對鼓舞推動他天天去縣中跟班就讀,應該說是起了相當作用。但不是唯一的。進了縣中,他又看到,有好些教員都像她一樣,也曾在上海讀過書,教過書,(雖然不一定擁有短呢大衣。)至於在南京、蘇州、無錫。常熟等地奮鬥過,後因各種各樣不同的原因無奈地(被迫地)遷徙回此地謀生的,那就更多了。拿他們和自己家人、和自己家在上海的那些朋友們比,他們並非不優秀。他開始同情這些由於各種各樣偶然的不偶然的複雜的和簡單的原因而不得不留在這偏僻的縣城裡謀生的教員。利用課餘時間跟他們來往。他們也沒真把他當作本校的學生看待。在他面前一點都不擺「先生」架子。他們之間便真正接近起來。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她。 對於她,他看見她經常獨自在學校操場旁邊的小河邊徜徉。那裡有煙靄般的晨霧。有遍地的蘆筍,踩在短統的小馬靴下,一定會吱吱作響。他看見她常常望著低窪的地平線發呆。那裡常常只有一些雲團,兩三座低矮的茅屋。一兩棵老樹。有時空曠得什麼也沒有。更多的早晨他看見她高高地舉起一隻手,連手、連半邊身子、再連那半邊臉都緊貼在一棵老楊樹上。閉起眼睛,一動不動地站著。那種顯現萬般痛苦的無奈。一站就是半個小時或四十分鐘。後來他才知道,她這是在「練功」,是跟城郊道觀裡的一位老道士學的。但在當時,(以至搞清楚原因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在灰暗的晨霧中,看到她那麼的無儂無靠,那麼的孤獨。他的確於心不忍。他總覺得她是在向「上蒼」作某種哀求。她所謂的「練功」,只是一種托詞。她需要幫助。她值得憐憫。他曾勇敢地走過去,告誡她,下小雨了,該回去了。後來她常常當著那位白胖胖的神父的面,笑著跟他回憶道,你當時那口氣真像個貼心的「小丈夫」。他紅起臉這樣辯解:當時真的落雨了嘛。 至於照片的事,說起來更無聊。她一開始應諾和「譚老先生」來往,真的只是因為覺得不便拒絕。看起來老先生挺熱心,也挺有趣。當然她也有一點「功利小人」的動機:想到自己這麼一個年輕弱女子,要在這麼一個縣城裡堅持謀生下去,並非易事。有這麼一個來自大上海的關係,興許在某一天的某一時刻,能用來為自己解救萬一也難說。後來,「解困」的事尚未發生,卻漸漸覺出,「老先生」其實並不真有趣。後來又覺出,他的熱心也有點叫人受不了。因為他總想管束她,教導她。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之所以還是忍受了,首先是看在「小宗三」的面子上。這時她和「小宗三」已有所來往。她很喜歡這個內心比較纖細敏感、又略有點靦腆的富家子弟。再說「老先生」對她也沒什麼非禮的舉止。再說,他的確很會點菜。談吐也不俗。出手又不吝嗇。作為朋友,的確是交得的。但也就到此為止。她的的確確再沒打算允諾他別的。不可能。至於送照片,這更是一個大的誤解。在譚老先生和經易門看來,女人給人送照片,似乎就是「答應跟人睡覺」的前兆。其實大謬不然。他兩少有在譚家門外接觸女人的經驗。而譚家門裡的女人原先就生在長在跟譚家大致相似的「人文境圈」裡,又經同一模式調教,自小習慣按同一模式來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久久地,她們又誤導譚家多數的男人,比如像譚老先生和經易門那樣的,以為天下女人都如此。這些年,他們雖然也知道外頭的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孩,變化大。但的確體會不到這變化之宏巨精細和廣博深刻。他們不知道,當時不只是在上海,就是在許多中小城鎮,尤其江南一帶,二十歲左右的女孩都時興模仿好萊塢明星,給人送「簽名照片」。有點零花錢,就喜歡進照相館。沒事的時候,就在家練習簽名。一種斜行的字體。有的還能把自己地道的中文名字簽出英文字母的味道,真進入了「勝境」或「化境」。這樣的愛好她也有。照片添印幾十張。贈送幾十人。這次有一點不同,她特地精心安排讓譚宗三送照片。用意就在想讓「老先生」明白,這只是一次朋友間的問候。絕非戀人間傳遞信物。否則怎麼可能交由你兒子經辦?你怎麼不仔細想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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