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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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聲音的慘曆。那眼淚的真誠。那血的尖銳。那蒼白的洞染。的確地震海嘯般襲來。譚宗三不由自主地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想伸出雙手去制止瘋子一般繼續在磕頭的經易門,但被血粘糊住的雙手,竟然讓他感到腥腥的張揚不開,更不敢有稍微的動彈。由於離經易門非常近,他不得不看到那血繼續腥腥地往下流。不得不看清,在被血糊住後,他的眼睛又如何地絕望地睜開。哀求。血流到嘴裡,又被那急切哀求的氣口嘶嘶噴出。然後又越過上嘴唇,噴濺到另一半臉上。那半邊曾經是非常清淨的,但現在卻分明有紅的細線和紅的小蟲在蠕動……當經易門再一次努力睜開被血糊住的眼睛來向他哀求時,他頭一暈,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省了…… 61 第二天,譚宗三就去上學了。他沒有勇氣再對抗經易門的「下跪」。他終於發現自己實際上是一個非常非常軟弱的人。他痛恨這種發現。但又不能不發現。以後,經易門多次向他下跪。用下跪來求他遵守譚家的規矩。後來又發生過一起「桃花事件」。從那以後便徹底改變了他對經易門的看法,(如果原來有什麼既定的看法的話)也從根本上改變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桃花事件」發生在兩年後的一個春天。那年一開春,譚宗三一反往常,不僅主動提出願意替父回鄉上墳。而且還再三保證在鄉下期間,按部就班去縣中上課,決不耽誤一天學業。譚老先生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實畢竟是事實。譚老先生隨即把宗三叫進書房,翻開《龍文鞭影》,從「誨爾童蒙」講起,一連講了兩個小時。宗三那天也怪了,居然筆直地坐了兩小時,聽得十分地仔細。認真。高興得譚老先生一回到夫人房中,就連連撫掌道,皇天不負我譚家人……皇天不負我譚家人啊……馬上吩咐熱水伺候,洗澡;又陪夫人去佛堂做晚課,爾後高高興興地換了睡衣,準備舒舒服服睡一個安穩覺。沒想老媽子來敲門,說,經老先生帶著兒子經易門,有急事求見,在小客廳等著哩。譚老先生一聽,不高興了。他最討厭別人這時候拿什麼「急事」來打擾。他講究起居規律。重視睡前平靜。他認為一次好的睡眠,勝過十瓶艾羅補腦汁和十瓶赫力維他。而睡前的平靜,則是保證獲取好睡眠的基本條件。這是他從美國一本叫《全體闡微》(奧士哥著)的醫書裡看到的。他跟經家父子宣傳過這些主張。他兩也是表示過贊同的。今天晚上是怎麼了? 經老先生是被經易門急急忙忙地拖來的。傍晚時分經易門才得知老先生答應譚宗三「獨自」「替父回鄉上墳」,而且已經派人替他買好明天一早的船票(那時候譚家還沒有自備的小火輪常年地來往于南京武昌蕪湖鎮江)。他著急。因為他非常清楚,譚宗三此次主動請纓去鄉下,真正的目的根本不是代父盡「孝」,「追思祖宗」。純粹為了一個女人。縣中裡一位教唱歌的女教員。 「哪個女人?縣中裡那個教唱歌的?瞎三話四!」譚老先生在睡衣外加了件緞子滾邊的睡袍,聳了聳他很壽相的長眉梢,駁斥。這個「女教員」他認識。非但認識,而且還可以說「熟識」。頭兩年回鄉跟縣碾米廠談生意,不止一次請她吃過飯。跳過舞。縣政府辦的舞會。在府學小禮堂的樓上。很精巧的一個小廳。四周有一圈朱漆木欄杆。欄杆後頭放有一張張小型的八仙桌。八仙桌上點著一支支蠟燭。玻璃果盤裡放著廣柑。玫瑰香葡萄。花生牛軋糖。本縣新研製出品的高粱抬糖則是必供的特產。當然還有『糊綠」(本縣名茶)。叫來伴舞的還有縣「紹興大班」掛頭牌二牌的花旦、青衣、刀馬旦或別的什麼「旦」。但實際上,她們並不會跳華爾茲,也不會跳狐步探戈。只會在一旁捂著嘴傻笑。或抱著你的胳膊瞎轉圈。縣裡那幾位上了年紀的科長就喜歡這樣讓她們瞎抱著瞎轉圈。譚老先生(那時他還不老。也就四十歲左右吧。)能跳非常好的狐步和探戈。有兩雙非常好的意大利皮鞋。但他更多的時間卻總是跟她在一起做「燭光座談」。包括後來的幾天,他請她到街裡「最有歷史的」「末上青酒家」「座談」。「『末上青』。好。這三個字源出《花間集》唐乾符元年進士牛嶠、牛僧儒之孫的『解凍風來未上青』。雅致。非常雅致。」每次去吃飯,他每次都要這麼文謅謅地向她詮釋一遍這店名。她每次都默默地聽著,默默微笑。或者就動用她那根纖細的手指,蘸了茶水,在雅座間大理石面的餐桌上,默寫同一首詞的後兩句:「無端嫋娜臨官路,舞送行人過一生。」他俯身看罷,接著連聲讚揚:「好。好一個『舞送行人過一生』。雅致。非常雅致。」但後來他再沒有邀請她「座談」,因為突然間得到確切消息,她執意要嫁給縣天主教堂的一個神父。把一個不大不小的縣城鬧得沸沸揚揚。眾說紛紜。真可謂驟然間風起萍末。後來到底嫁了還是沒嫁,不得而知。他也沒打聽。不想再打聽。一想到居然死活要嫁給一個白白胖胖的神父,譚老先生心裡就不舒服。(特別讓譚老先生不舒服的是,這位神父的年齡居然比他還要大。)但不管後來到底是嫁了還是沒嫁,有一點他覺得是絕對有把握的,她絕不可能和他的兒子「攪和」在一起。不說其他,只說年齡,(他沒有問過她的年齡,但估計來看,再年輕也有二十四五。)而宗三當時「一塌刮子」才十四五歲。搞啥搞嘛! 但經易門堅持說,他沒有瞎三話四。這兩年,宗三回鄉下,都是他陪的。而且從頭陪到底。從去陪到回。真正是「全程陪同」。真正是沒有誰能比他更瞭解宗三的底細了。但譚老先生還是不信。於是經易門只得對父親說,有幾句話我只能單獨跟老先生講,只好委屈儂,到外頭稍等一會兒。經老先生當時非常尷尬,被兒子「請」出門,居然還當著譚老先生的面。這還了得?!他立刻虎下臉,剛要訓斥,卻被譚老先生制止。譚老先生一直很賞識經易門的「少年老成」。他甚至常在人前感歎,可惜我譚家沒生出這樣的兒子。對待經易門,他往往優渥有加。於是他朝經老先生揮了揮手,打發他到外頭去「吃香煙」。 看著父親悻悻地走出小客廳,經易門內心自是不無歉疚。但他很快驅散了由此而產生的瞬間的恍惚,馬上走過去,關嚴門,這才回到座位上,對譚老先生說,老先生,我只講一樁事,儂就可以斷定,三叔跟這個女人關係已經有多少深了。有一次,大概是去年的這個時候,這個女教員送過一張照片給儂。是啃? 「瞎三話四!」老先生長長的眉梢又一次聳起。但這一次,臉卻立時紅漲。 女教員的確送過一張照片給這位四十歲的老先生。這件事辦得真的很隱秘。首先,是她主動提出要送一張照片給他「做紀念」。而且,當時在場的也只有他們兩人,別無他人。照片又是密封在一個牛皮紙信封裡,送過來的。肯定沒有被任何人拆封過。後來聽說她一定要嫁給那個神父,他便把它翻找出來,立即撕得很碎,並扔進火塘裡燒掉。全過程真的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怎麼可能洩露?特別是怎麼可能讓經易門知道?這……太不可思議了。簡直不可思議。 「老先生,今天晚上我居然都不怕得罪我阿爸,連他也請了出去,儂就可以放心,我絕對會幫儂保守這樁秘密的。我知道這種事不好到外面去瞎講的。我也知道這樁事肯定是那女人不正經,想吃牢儂老先生,將來敲儂一記竹杠。儂恐怕還不曉得,這張照片一開始那女人是交給二叔帶過來的……」 「我講過了。沒有啥照片!」譚老先生再次漲紅了臉叫道。 「……照片交到三叔手裡,他還嘻嘻哈哈地讓我看。他本來要按那女人的吩咐親手交把儂。是我勸他,不要面對面的交。因為……那樣……我想你們兩個將來都會蠻尷尬的……」說到這裡,經易門略略地停頓了一下。打量一下老先生的反應。這時,老先生他不再反駁,但也不順應,只是瞪出一對疑慮的眼睛,捉摸著這個小小年紀的經易門,此刻真實用意究竟何在。 「……牛皮紙信封是我幫他重新又封起來的。信封上收件人姓名,是我仿照那女人留在照片背後的筆跡描上去的。也是我交給大娘娘家的那個張媽,讓她一定親手交到儂手裡,並對儂講,這是學堂裡一位女先生送過來的。阿是有這樣的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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