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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為啥為啥。儂哪能那麼多為啥?請儂來是為我做事,不是為經易門做事。問那麼多為啥做啥?」譚宗三已經顯得很不耐煩了。這一向,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熟人都想方設法到他面前來打聽(逼問)為啥一定要撤換經易門。不少人甚至忿忿不平。由於他總在回避,對這種追問總表現得極為不耐煩,態度一反往常,使局外人都覺得他在「蓄意隱瞞」什麼。於是種種猜疑蜂起。甚至有人編出這樣的荒唐話,說經易門是譚宗三父親的「私生子」。譚宗三怕這位私生的兄弟有朝一日坐大,跟他爭奪遺產,才不顧一切地要把他及早趕出譚門,以「防患於未然」。等等等等。使譚宗三煩不勝煩。

  但,鯫蕘還想追問。存伯馬上站起來,拉住他,輕輕對他說了句什麼,鯫蕘才不作聲了。周存伯對鯫蕘說的那句話,是從柏格森那本著名的《Time and free well》裡引出來的。那句話是:「不要多問。還是靜觀萬象去吧。」

  幾分鐘後,這幾位終於答應進入譚家,幫譚宗三接管譚氏產業。只有陳實吞吞吐吐地又問了一句:「宗三,儂在盛橋不是還有幾位好朋友嗎?那幾位,都是名字後頭帶『長』,屁股後頭掛槍,用鈔票不必算帳、放個屁都有人捧場的……最起碼身軀完整都有左臂右膀……比我伲這幾個要啥沒啥的『殘疾人』有噱頭得多……」

  「好了好了,不要搞了!那是兩回事。」張大然忙向陳實遞去一個很嚴厲的眼色,並推了他一把,並斬釘截鐵地喊道:「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成交。」大然早有志于進入譚家這塊天地施展自己。既然賠償問題已得到超值解決,當然不願再夜長夢多,節外生枝。而這四人中,有此「野心」的另一人,便是周存伯。這位存伯兄和他們幾位還不太一樣。他更坎坷,他從出生生的那一天起,就獨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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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獨臂人。

  (我在出娘胎時就不老實,先伸出來的是一隻皺皺巴巴的小手和一條皺皺巴巴的小胳膊。大概是想先摸摸外頭這世界的底牌,再作其它打算。但沒想到這一「摸」,差一點沒要了我親娘和我自己這兩條命。由於這只小手和小胳膊的作梗,連著折騰兩天兩夜,我親娘也沒能把我身體的其他部分掙出體外。到最後我親娘連哼哼的力氣都沒有了。接生婆實在沒辦法,乾脆拿起一把生了鏽的大剪刀,咯嚓咯嚓,把我那條孤零零耷拉在外頭、已經變得冰冷青紫了的小細胳膊剪斷了。這才順出我來。看我像一團血淋淋的小肉鼠,完全死過去;這才用一塊破布包一包,隨手往牆跟前一扔。這一扔一墩不要緊,卻把我憋在心裡幾百年的一口氣墩了出來,我這才哇地一聲拚命嘶喊。後雖經接生婆慌不迭抬起,但無論如何,胳膊是永遠地只剩下這一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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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我知道黃克瑩又要去會譚宗三。我側著身,站在樓梯口,像一條斜貼在門框上的陰影那樣,悄悄打量著她。暮春季節。上海馬路上穿裙子的女人還不多。而黃克瑩每逢要去會譚宗三,必定要換上那條深色曳地長裙。(這的確讓我不免要想起五代著名詞家牛嶠的兩句詞:「吳王宮裡色偏深,一簇纖條萬簍金」。)換上一雙白回力球鞋。一件寬寬大大的灰色開司米套衫。她會提前幾分鐘在淮海路茂名路路口的國泰電影院門口等著他。他們常常要到離這兒不遠的「紅房子」或「小天鵝」去吃點心。一面吃,一面聽新新公司「XHHC」玻璃電臺播出的滑稽戲。譚宗三喜歡聽滑稽戲,更喜歡看滑稽戲。不太喜歡看滑稽戲的她,陪他一起笑。他笑起來前俯後仰。她微紅臉,總還要抿著一點嘴。她喜歡看他因為她的早到而猛然間流露出來的那副驚喜樣。這種驚喜,她知道不是裝的。是壓抑不住的。他的這種「驚喜」,就像一種電擊,常使她的心卜蔔亂跳。而且教她感動。她感動的是,他居然能為她如此「驚喜」。她常常懷念這種「亂跳」。期盼這種「亂跳」。跟別的男人在一起,她不會產生這麼強烈的「亂跳」。她還喜歡聞他從襯衫領口裡悠悠散發出來的那股氣息。有時這股氣息叫她頭暈。她會強忍不住地想靠過去,接近他一點,再接近他一點,以至完全消解了自己,求得徹底的融入。當然她會及時清醒,把握適度;並為自己一時的迷亂而表現某種羞澀。她知道他很喜歡看她「羞澀」。這時的他會表現得特別的大度,沉穩,但又掩飾不住內心的某種驕傲;驕傲之餘又會產生一種不安。因為自己能惹起她如此一份羞澀而驕傲;但又看到她為此不安而不安。這時他會問:「你……你還要點什麼不要?」這時的她會趕緊恢復平靜,然後笑一聲嬌嗔道:「你已經問過我好幾遍了。還要問?!」他便歉然地一笑,說:「哦,對不起。」

  ……哦,是的。這樣的傍晚。這樣的清涼。走在拉都路東正教大教堂鬼峨的陰影裡頭。一起感受肅穆和聖潔,一起感受藍色的大圓頂和大圓頂背後燦爛輝煌的火燒雲。感受三輪車上響起一陣清脆的鈴擋聲。這樣一種由由衷產生的由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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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今天黃克瑩在換裙子時,卻顯得有點心煩意亂。無論如何也搭不上身後那個搭扣。那雙回力球鞋,前天就洗淨晾出,並仔細上過白粉,居然到今天還沒有幹。還在鞋幫上發現了一塊不小的遺漏,沒擦到白粉。小鏡子呢?妮妮,儂把我新買的那甲小圓鏡又拖到啥地方去了?還有那兩隻「烏龜殼」呢?她忿怒。她把五斗櫥全翻亂,並把那只專門用來存放內衣內褲和文胸的抽屜(她居然有那麼多精美的內衣內褲和各式各樣的文胸)一下全倒在大床上。許家兩姐妹非要她在見譚宗三時使用那種「烏龜殼」似的「硬殼文胸」。她兩堅定地認為,黃克瑩的胸圍不夠標準。必須有所補正。她兩親自為她縫製這種「烏龜殼」。親自來量她胸圍尺寸。強迫她解開外衣。當時羞惱得她真想一把推開她兩,再狠狠地踢她們幾腳。不要以為我不會踢人。更不要以為蛇不上牆。兔子不咬人。駱駝頭上不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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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應該說,回上海後,一切事情都如預謀的那樣正常。譚宗三並沒有覺出個中有什麼「陰謀」。他從來沒有問過她,你怎麼突然回上海來了、怎麼那麼巧就找到我了、你不做工靠什麼過日子、你怎麼知道每禮拜四的下午我板定有空、又怎麼知道在所有的西菜中,我只對那道不加奶油的俄式「紅菜湯」情有獨鍾。一定還要再掰一塊羅宋麵包蘸蘸。而在盛橋,我兩並沒有一道吃過西萊。盛橋鎮上也沒有一家正正式式的西餐館……等等等等。不。他什麼都沒有問。也不想問。每次會面,他依然顯得那樣的興奮,繾綣悱惻;總不待分手,就搶先提出下一次的見面時間。即便當時沒預定,第二天下午(一般在三點半左右)也總會來電話補約。他總好像看不夠她。有一次居然還欣然一笑道,你這次回上海後長高了。居然還拉著她跟他比身高。一隻手握得那麼緊。胳臂貼著胳臂。肩頭挨著肩頭。以至全部的體溫和心跳都傳達,都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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