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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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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譚宗三在同濟的同窗好友周存伯那天料到譚宗三近日內會來找他,便趕快到弄堂口五福奎茶葉店裡賒了二兩太平猴魁,又向二樓俞家借了一盆南天竹盆景,並請人仿五代楊凝式的草書,寫了幅立軸掛上。立軸上借用了清末滬上「雕梨鐫棗」最見成效的江陰人纓藝風的一句話:「冷淡生活勝於征歌選舞多矣」。一位叫張大然的老同學一進門,沖過去就要撕它,還撒著京腔韻白,挖苦存伯:「呀呀呸!爾等豈是冷淡生活的人?不要給我掛羊頭賣狗肉了吧!」 周存伯還搬出一大包已然寫了六年還沒最後「殺青」、恐怕永遠也「殺」不了「青」的《中國城市建設史》手稿,連同前幾年搜集的一箱資料,十幾塊「秦磚漢瓦」贗品和幾具貴州儺戲木殼面具,一一鋪排開,擺出一副依然「苦心做學問」的架勢,只等宗三上門。周存伯大學畢業後跑遍大半中國,北上津門,南下廣州,西南到過昆明,還在香港折騰一年多,前後轉過十來個公司,兩年前才回上海,在楊樹浦一家專門做漁船錨具燈具的小廠改行搞銷售,算是紮牢了腳跟(?)。除了這位周存伯,譚宗三在大學裡還有幾位知己。一個叫陳實,出了大學校門,至少跟四個女人結過婚;現在在《大滬晚報》做夜班編輯。第五個老婆是金城銀行董事室秘書。在董事長面前相當吃得開。因而忙。用陳實自己的話說,「一個禮拜只回來兩趟,還不一定都能留下來跟我過夜。我這守活寡的,真叫苦哇。」但從各種跡象看,他暫時還沒有結第五次婚的打算。個中原由,據老同學們分析,恐怕跟金城銀行實際控制著《大滬晚報》一半以上的股票有直接關係。還有一個就是上面提到過的張大然了。張兄讀大三時就覺得全體老師中已沒一個能教得了他。決意退學。先在本校實驗室混了兩年,以後到中央商場做紅白家具生意。先是幫老闆跑外勤。也就是說,有人打電話來要賣舊家具,他上門去看貨論價。生意談成,他拿一成六回扣。假如賣主是他找來的,拿二成四回扣後來一成六的變成了二成一,二成四的變成了三成二。沒過幾年就存下不小一筆鈔票,跳出來自己在霞飛路善鐘路路口也開了一爿紅木家具店。這爿店有兩點與眾不同:一,不是一百年前的舊家具不過手;二,沒發誓這輩子永不結婚的人,不雇用。因此,店裡所有的店員,從管賬的到看庫房的,全部是光棍。而且全部是四十歲以上的老光棍。他張大然在這裡頭要算是最年輕的了。他認為這種男人(因為經歷了種種心靈創傷而下決心不再成家不再接觸女人的男人),一旦受雇,做事往往特別專心,也特別細緻。大然自己雖然也沒有結婚,卻一直跟房東太太幾位千金中的某一位,過從甚密。這位寶貝女兒,芳齡二八,失學在家。張大然在蘇州河邊恒豐煙草公司後頭一幢石庫門房子裡,還特地為她租了一間帶客廳的廂房,做約會用的「秘窟」。至於,也三十出頭。從各方面的條件來看,已足以在上海娶一個會計師或私人開業醫生家小姐的他,為什麼至今還不正式成家,老同學們的分析是,原因只可能是一個:還不甘心讓自己這輩子就此窩在某位會計師或開業醫生家裡做「贛女婿」。當然更別說去做這種只擁有兩三間出租房的「房太太」的女婿。這叫留住青山只待東風。總之一句話,算來算去,還是目前這樣合算:花較少的一份錢,養一個沒有任何名分、不必負任何責任的「小妾」。 還有一位,複姓鯫蕘,名半年。他哥哥是譚宗三張大然等人的同班同學。他們一家都生慢性腰子病。他哥哥病故。病故前,托宗三等人「在盡可能的情況下,請分神關照關照我這位天賦極好的兄弟」。於是他們又常和鯫蕘來往。時間一長,關係勝似同窗。鯫蕘家住虹口。父親在復旦當教授。得「慢腰」時,高中還沒有畢業,後來就一直體學在家。自學外語。據說已經學會的有六七國,正在學的有五六國,準備要學的還有三四國。弄堂裡的人真搞不懂他,學那麼多種外國話,做啥?這位鯫蕘老弟,跟張大然一樣,從十九歲起就認定,全上海,乃至全中國都沒有一個人能做得了他老師。征不狂?狂。豈但是狂,而且是狂到家了。但人家有本錢狂。你不能不讓他狂。那麼多種外語,他全部是自學的。你行嗎?上海灘上,現在是個人都會來兩句「哈羅」「也司」。「雪堂」「吞迪福」。但又有幾個是真拿得起《字林西報》或《密勒氏評論報》的?而人家鯫蕘半年,二十歲那年就為上海商務印書館做過英文校對,校過的最厚的一本書是原版《牛津當現代英語袖珍詞典》。全書八百九十六頁。廿九個印張。拿到的校對費,付了半年的藥費,還為他同樣病休在家的妹妹,從舊貨商店買了一支貨真價實的德國黑管。 譚宗三找這幾位老同學,只有一個目的,請他們幫他從經易門手裡把譚家接管過來。同時也要他們幫他查清所謂「譚家男人活不過五十二歲」這個「謎」。 (幾天前,他曾把他們請到國際飯店十四層樓一個法式大菜間裡談過一次。談的也是這兩件事。那天的聚會,是他們畢業十年後的第一次見面,當場還發生了一件相當「有趣」的事。他們很準時地按宗三約定的時間走進鬼峨的玻璃大門,感慨萬千,說笑寒暄,真的是要相擁而泣。在相互一打量後,突然……肅靜了。他們突然發現,十年後再聚,他們中的每一位——除了譚宗三,都成了獨臂人,都失去了一條胳臂。命運怎麼那麼相似……啊……當時的確一片寂靜。壓抑得氣都喘不過來。一片驚愕。也一片悽惶。連國際飯店前廳裡的那些「僕歐」們也都不免一愣——今天怎麼會有這麼多一條胳膊的先生,西裝筆挺地聚到這裡來吃法式大菜?!) 那天,這幾位對譚宗三說,他們要回去考慮考慮再給答覆。今天譚宗三來聽回音。 十分鐘後,大然、半年和陳實到齊。 「到底肯不肯幫忙。給一句痛快話。」譚宗三斜靠在豐伯家的那只舊沙發上,拉長了聲音問。他身後立著存伯父親留下來的幾隻書櫥。書櫥已經很有些年頭了,洋松烤板質地,做工也粗糙。倒是橫七豎八插滿了中西各式版本的書。他喜歡周家的這幾個書櫥。質樸。實在。也非常欣賞自己的這幾位老同學,欣賞他們善於把種種精深的冷靜和理智隱含在淺表的浮躁和趨俗之中。欣賞他們有時由沉默寡言表現出來的精力過剩,能給你一種更可靠的安全感。更欣賞他們只要開口,就能一針見血的銳利。欣賞他們的蒼白。欣賞他們那一頭名士般的長髮和此時此刻一身中式布褲褂打扮。 「幫忙麼……當然沒有問題。不過……儂也曉得……阿拉每個人手裡都有一點自己的生意……」這是張大然的聲音。 「儂不就是那爿家具店嘛。關掉。」 「關掉?儂講得簡單!儂曉得這爿店每年要給我多少進賬?」依然是大然。聲音顯然已提高了兩三度。 「多少進賬?五十萬?夠(口伐)?我『夯旁嘟』(全部)補給儂。」 「補給他五十萬?賺煞伊!」一直還沒開過口的陳實冷不丁斜了大然一眼。他顯然認為大然「五十萬」這個價,開高了。有點「趁人之危」。 但譚宗三不在乎。此時他著急的只是趕快接管譚家。趕快擺脫經易門。他還明確表示,此「政策」同樣適用於其他各位。只要發生了損失的,報個數來,統賠。統賠後只有一個要求,不許再心掛兩頭。要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效力于譚家。 幾個人中最年輕的鯫蕘在椅子上稍有點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體,遲疑地問道:「為啥要撇開那個大名鼎鼎的總管繹易門先生?聽說這位老兄相當能幹。對你們譚家相當忠誠,為啥還要用我們去取代他?」 「不要跟我談這位經易門。」譚宗三語氣立即變得生硬。「我已經停了他的生意了。」 「停他的生意?為啥?古有明訓,三軍易得,一將難求。」鯫蕘覺得更不可思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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