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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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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黃克瑩說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一想到要去見譚宗三,便會莫名其妙地煩惱;又從什麼時候起,一見譚宗三,還會「內疚」。她是個聰明人,又是個過來人,當然懂得許家兩姐妹所要她做的,無非就是「誘餌」那一類的東西。高價「誘餌」。她原想,管它什麼誘二誘三,只要自己最後能得到譚宗三就可以了。但一旦實行起來便發覺,作為別人釣鉤上的「誘餌」去見譚宗三,那滋味,實在跟不做「誘餌」時大相徑庭。而最讓她忍受不了的是,每次約會回來,必須要向她兩詳盡報告經過情況。(這是在盛橋付錢時就講妥的)特別是那位四姨太,追問得格外詳細,恨不得連當天譚宗三為她點什麼菜要什麼酒戴什麼領帶穿什麼襪子鞋子,怎麼請她坐怎麼對她笑……統統都要問個底朝天。特別不能忍受的是,每次都要問,今朝他碰過儂摸過儂(口伐)?提出過要跟儂去旅館裡開房間(口伐)?分手時給過儂多少鈔票什麼樣的金銀首飾?等等等等,有一次,黃克瑩實在忍無可忍,便咬牙起身反法:

  「譚太太,能不能稍微客氣點?儂真把我當成長三堂子半開門了?不要拿錯醬油瓶(口伐)!」

  「哎哎哎哎……黃小姐,儂哪能可以這樣講話?我們是有約在先,而且……而且,為了儂這點辛苦和尷尬,我們也是預付了鈔票的。」許同梅沒料到黃克瑩會這麼跟她頂嘴。立即擺出一副「老闆娘」的姿式,側轉身,一邊反駁,一邊還白了黃克瑩一眼。

  「鈔票……」對方一提到「鈔票」,黃克瑩真有點上火了,真想立即從抽屜裡扔出那一大疊鈔票,請這「位滾蛋。我黃克瑩是「窮」,但不缺你這點鈔票。我黃克瑩是個「弱女子」,但離了你二位,照樣能在上海養活我自己和我的女兒。說不定活得還更自在!不過……趕走這兩位不難,但趕走她兩以後,我真的就能活得更自在?真的能叫自己從此抬起頭鬆口氣?恐怕未必……黃克瑩在激忿的顫慄中,一次又一次地猶豫。最叫她擔心的是,最近一次會面時,不知道為什麼,譚宗三的神情已不像前兩次那樣明朗,爽快。好像有所覺察似的。提出下一次見面的時間,也好像有點勉強。這可不是件小事。在沒有搞清他發生這些微細變化的真實原因前,她的確不能再給自己增加麻煩,再去得罪譚家門裡的任何一個人,再給自己增加「敵人」。於是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緩和下氣色,慢慢地坐下,強扮出一絲笑容,說:「不過嘛……譚太太,儂也不能拼命追問那種問題……儂總要留點面子讓我自己去做人。我伲畢竟都是女人……」

  「女人?女人又怎麼了?我的黃家大小姐,我伲預付儂鈔票,不是為了跟儂來討論女人到底應該怎麼做人的。我伲付儂這筆鈔票,就是要搞清楚我譚家這位三先生是不是已經摸過儂碰過儂跟儂開過房間完完全全離不開儂了,就是要儂向我伲提供這方面的情況。不要白板搭煞假天真了。你我都是過來人,應該懂得這道理:天上不會平白無故落大餅的!不管儂是男人,還是女人!」許同梅居然越說越氣忿,越說越收束不住,一時間指手劃腳,而且滔滔不絕。幸虧三姨太許同蘭趕緊站起來打圓場,溫熱地拉著黃克瑩同樣氣冰涼了的小手,綿綿地說道:「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姐妹,講得那麼難聽做啥麼。一點面子和身份都不要了?兩個人都給我消消氣。不許再講下去哉。」

  後來黃克瑩細細地回味,在三姨太當時從容向她悠來勸戒的一瞥中,真還蘊藉許多的疼愛和慫恿,叫那一刻被四姨太數落得幾乎已無地自容的她,心尖實實地湧起一絲酸澀的熱辣和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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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克瑩許多的不安和敏感,有一點是準確的,那就是:譚宗三對她和許家兩姐妹之間的那一點「陰謀詭計」,的確有所「覺察」了;應該說,遠不止是一點「覺察」,而是「全般知情」「了然在心」。

  譚宗三是怎麼知道的?

  經易門向他報告的。而且是早就向他報告了的。在黃克瑩跟蹤到上海跟他第一次見面之前,經易門就詳細警告了他。經易門早就派人暗中在監視兩個姨太太。這個「早」,應該說早到兩位答應嫁給譚雪儔的那一天。也就是說,從那天起,經易門就安排人開始監視這姐妹兩。從一開始,經易門就料定這姐妹兩不會是「好東西」。按經易門的觀點,一個好女人,好東西,是絕對不肯姐妹兩同時嫁給一個男人,不會願意跟同一個男人睡覺的。

  譚宗三既然早知道了,為什麼還要和黃克瑩來往?還要裝出一副「情深似海」的樣子,跟黃克瑩玩一場老貓白相小老鼠的遊戲?不是。譚宗三不是一個不會作假的人。但在這件事上,他的確沒做假。每一次他都真心地約會黃克瑩。說實話,譚宗三根本就沒把這三個女人之間的這點「謀劃」當一回事。他覺得,這不就是兩位姨太太看見雪儔病重了,為自己今後的生計想,想在譚家花園之外做一點生意、賺一點外快、為自己多找一條生路,才攝弄了黃克瑩來牽制他這個新繼位的譚家當家人,以便到某個關鍵時刻,能為她兩刮一點「枕頭風」。鋪個「下臺階」。架設個「應聲筒」。純粹是女人的一點「小玩鬧」「小心眼兒」嘛。

  譚宗三歷來認為,女人耍小心眼,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應看作「女人」這一題文中「應有之義」。中國,千百年來,所有的大心眼,都輪不到女人耍,也不讓她們耍。也就這麼一點「餘興」留給了她們。如果連這都不讓她們耍,中國女人真一點活頭都沒有了。那的確也未免有點太殘忍了。就算讓這兩位姨太太計謀得呈,到譚家花園以外的地方去開成了兩爿小店小廠(她們能開成多大規模?)又能怎麼樣?況且是她們在這場「計謀」中,把黃克瑩又送到了他跟前。這段日子以來,他想念黃克瑩。真的很想她。現在她又回到了他眼前,看她跟兩位姨太太攪在一作堆,一本正經跟他玩點小心眼兒,著實也相當有趣哩。有什麼不好呢?嘖!

  讓譚宗三感到意外、吃驚,又勾起他深度不安的,仍是那個經易門。經易門找他報告此事的那一天,正是譚宗三在譚家門裡,召集全體有關人員,正式宣佈免去經易門總管一職的日子。那是一個憂心忡忡的日子,估計可能會引發混亂。周存伯張大然他們事先設想了幾種方案,以防經易門和經家班子人當天可能製造出某種大震盪大風波大崩潰……「豫豐樓」秘書班子奉命廿四小時值班。各寫字間電燈通宵長明。甚至還報備了警備司令部地方治安八處和市警察局經濟保安六處,請他們必要時做必要的出動。同樣要特別說明的是,譚宗三長這麼大還沒獨立處理過這一類突發事件。所以當他看到經易門黑著臉大步踏進門檻來時,真的很緊張,本能地做出的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去抓電話。想報警。呆了一會兒。看到經易門的憔悴。經易門的黑瘦。惶惶的苦笑和拘謹地入座,才明白,自己的反應確實「過分」,才放下電話,等著這位「前總管」做慷慨激昂的「申辯」。但意外的是,經易門隻字未提自己的「委屈」,只報告那三個女人的事。報告完,不動聲色地禮節性地問了聲,還有啥別的事體嗎?見譚宗三無甚吩咐,便又說了聲,那我走了。爾後轉過身,果不其然就照直走了。用經家人那種特有的走路方式,一肩高一肩低地僵直地踽踽走去。左手手心裡依然緊攥著那塊雪白的男用手絹。

  他到底沒為自己、為經家的三代人作任何一點辯解。申訴。哀求和排遣。居然能如此。好你個「經易門」!!

  後來經易門發現譚宗三繼續在和黃克瑩來往,又來找譚宗三。(那天正是趙憶萱出事的日子。)經易門這一次顯得異常地頑強。硬就是坐著不走。反復申述,在譚家目前這個非常時期,如果不有效地遏制許家兩姐妹的越規舉動,繼續讓她倆無節制地和黃克瑩來往,將造成難以設想的後果。一穴潰,而大堤崩。後患無窮……後患無窮啊……他失色地連連念叨。前俯著上身,尖聳起雙肩,兩眼直勾勾看著譚宗三,烏黑的眼圈越發顯得烏黑,尖突的顴骨也越發顯得尖突。本來稀少的頭髮,這幾天越發稀疏了。過一會兒,他又非常懇切地對譚宗三說,黃克瑩還有位表哥在上海。據查,她跟這位表哥之間,也曾有過點不乾不淨的事。如果需要,我可以負責進一步核實。這一天,因為趙憶萱出事,譚宗三的心情本來就很不好。經易門說了這半天話,又一句不提自己這位可憐的夫人,連一點(哪怕半點)應有的恍惚和沉悶都看不出來。(唯一能看出一點變化來的,就是把白手絹換成純黑色的了。)譚宗三更不願聽他往下說。不知趣的經易門偏偏又拿黃克瑩跟她表哥的那點「臭」事來刺激譚宗三,使譚宗三心煩意亂至極,更加討厭他,於是暴跳起來,大聲叫喊:經易門,啥人在譚家門裡當家?是儂?還是我?經易門嚇呆了,忙喃喃,當然是儂三叔……儂三叔……譚宗三冷笑道,在儂面前,我講話算數嗎?經易門忙答,當然算數當然算數。譚宗三接過經易門的話頭,立即拍案而起,叫道,好,既然算數,我現在請儂滾出去!儂滾(口伐)?!

  滾?滾?滾?滾……

  經易門完完全全呆住了。他張口結舌。一動不動。臉色灰白。經家三代人在譚家門裡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侮辱!三代人啊!!今朝……今朝……突然間,他像一架關節僵直的機器人,嘎嘎生響地抖顫著伸展開身子,臉色由灰白陡然漲成肝紫,窄而高突的額頭就像冷庫裡一面光淨的水泥牆,霎時間凝出一大片豆粒大的汗珠;同時慢慢抬起手,向譚宗三伸去,眼睛辣辣地冒光。在一旁守候多時的周存伯張大然以為他要跟譚宗三拚命,剛想上前攔阻。經易門卻用力撥開搶先介入的張大然,踉踉蹌蹌向譚宗三顛躦了一步,那手頹然落下,臉色再度發灰,爾後……爾後……他突然雙膝一軟,撲通一聲,便跪在了譚宗三面前,喃喃道,我經家人是為了啥?我經家人是為了啥?到底是為了啥?為了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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