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二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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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有理。有理。 實際上趙憶萱自己也相信這一點。兒子經十六的確沒有他父親、祖父和爺爺的那種精明氣能幹氣。每每想到自己既沒能為易門生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兒,又沒能生一個能像他父親那樣精明強幹的兒子,最終又影響(摧毀)了經家在譚家的地位,前程,她心裡的確就跟刀攪的一樣。的確愧疚至極。她覺得自己能做的就是讓出位置來。帶著兒子,走開。她覺得,經易門要她走是應該的。她應該為後人為新人騰出位置。雖然她不捨得走。她喜歡這幢老式的外國小洋樓。她喜歡這裡的潮濕陰暗幽靜,還有那絕對的寬敞。她喜歡用一個上午的時間來揩拭。每天都揩一遍。耐心地用蔑片或竹簽細細刮去任何一個凹襠裡的油膩浮灰。每三天把所有的桌布統統換洗一遍。她喜歡穿件寬寬鬆松的淡花印花布衣裳,一個人在乾乾淨淨安安靜靜的樓裡慢慢地走來走去。或者坐一個鐘頭。兩個鐘頭。對自己說,這是我的家。每每想到這一點,她心裡對經易門總有說不盡的感激。總有說不出的溫暖。總想哭。實際上她也總是要讓自己慢慢地感動一番,慢慢地流一會兒眼淚。再痛痛快快地抽兩支駱駝牌香煙。老愜意的。老輕鬆的。爾後,自嘲地笑笑,長出一口氣,站起來督促娘姨去做晚飯。 割斷這一切,當然會十分艱難。但為了報答經家,報答易門,我可以付出任何代價。我又黑又瘦。我能做到這一點。不讓經易門為難。應該說,即便這時候她還沒有想到要自殺。不。不。不。她帶兒子去找日本人阿部租房子,就證明她還是下決心要好好活下去的。 最後希望的絕滅是在那天的中午。 48 經易門喜歡下寧波菜館,喜歡吃白煮蹄膀。雪菜蟮段。苔菜拖黃魚。柱候大腸羹和芋艿泡飯。最後再來一客家鄉炒年糕。四隻寧波湯糰。 49 但,萬萬沒有想到,中午時分,從「豫豐樓」裡傳出一種說法:譚雪儔先生之所以便血不止,完全是因為經易門所致。 這,完全是「莫須有」嘛!完全是「風波亭」嘛!完全是新一輪的「朱皇帝」冤殺新一輪的「李善長」嘛!(明初,朱元灣登基當了皇上,便開始大興冤獄誅殺功臣,僅「李善長」一案,被誅連處死的就達三萬餘人。)完全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嘛!看來這世道真的沒有公理可講了。公理不存,又逞論人心?!哦,星移斗轉,不見血濺黃道;蒼狗白雲,俱是雞肋伯倫。去也罷,留也罷,活也罷,死也罷,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哦,鮮血啊,你哀哀地流。悉悉地流。你流得汩汩。滲透蔑席棕墊。滲透樓板滲透譚家花園這一塊由二百萬年前九江三河簇擁下的泥沙堆疊成的沖積扇平板。還有那乾草。蟲蟻。船板。鹽缸。日曼和麥芽糖。 這時,憶萱才開始想到一個字:「死」。 吃過中午飯,律師受經易門之托,來跟她談離婚條件。她說我只想再跟易門最後長談一次。別的,一無所求。只要他願意再跟我見一面,再談一次,我馬上在離婚書上簽字。 經易門同意見面,但得附加一個條件:談話時,必須要請譚家人到場。他一定要讓譚家人親眼看一看,不管到什麼地步,他經易門都不會背著譚家人去做任何對不起譚家的事情,他更沒有在背後慫恿這位趙憶萱去大鬧崇善裡。這一點必須要在譚家人面前講清,分明。 她咬牙同意了他這個條件。她想,譚家人到場也好。這樣,說不定我還可以當面為經易門向譚先生說說情……一想到他們經家人今朝居然也會產生這種去留問題,她心裡就泛起一陣酸酸澀澀的絞痛(一直到這一刻,她還把自己看作是「經家人」)。但到約定的那一刻,經易門卻又不來見面。因為譚家的老太太們突然也得到消息,得知三姨太四姨太趁譚先生病危,跟黃克瑩、還跟別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勾搭在一道,要合夥做啥生意。老太太們馬上去報告老老太太們。都急得不得了。譚家還沒有淪落到連兩個姨太太都養不活、非要靠她們自己出去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特別是跟那種不三不四的女人混在一道)賺飯錢的地步。真是一點面子都不要了。自己的面子不要,連譚家的面於也不要了!譚家前世作了什麼孽啊,居然討進這種樣的女人?!老太太們恨不得馬上沖進這兩個女人房間裡去好好教訓她兩一頓。但老老太太們明白,她們老了,別說是動手,就是動嘴,她們中也沒一個說得過那兩個年輕的姨太太。沖進去,很可能被說癟了出來。灰溜溜沒個下場。於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只有讓經易門去辦這樁事體最放心。經易門當然不會推辭。此刻,能得到老太太們的信任,他萬分感動。使他對經家的前途又有了一點信心。更加覺得不能輕易地放過了大鬧崇善裡的趙憶萱。他再次從箱子裡翻出那一套純毛藏青制服。強打精神,多吃半碗雞粥,通知趙憶萱,見不見面已無關緊要。趕快在離婚書上簽字。有啥話,簽了字再講。爾後,就急急忙忙乘車去找許家兩姐妹。趙憶萱那天只好獨自坐在約定的那個小花園盡頭,一家揚州菜館兩羊居雅座間裡。這裡「盤樽清潔,座頭雅致。夾道榆柳,春藏鶯簧,夏發蟬噪,秋冬寒鴉數點,不乏勝景幾何……」默默望著窗外被幾十年後的上海人稱作浙江路九江路的繁華喧囂地段。雖然又黑又瘦的經易門這一刻心裡再次燃起了希望之光,但這個同樣又黑又瘦的女人此刻卻覺得經家氣數已盡,她趙憶萱也走到盡頭了,再活下去,真沒有一點意思了。 默坐了兩個小時,她向店家要來文房四寶,想給易門留幾句最後的話。在細細地舐飽舐勻了那支特製「湖江一品」狼毫筆尖之後,卻又久久落不下筆去。是啊。還寫什麼呢?還有什麼可寫呢?做了這麼多年的經夫人,她居然想不起一點自己到底做過點啥。講過點啥。霎時間,頭腦裡一片空白。暈了起來。眼前一片模糊。一片灰濛濛。霧沌沌。想嘔。再想,還有兒子……這便是我唯一的了?兒子怎麼辦?經易門不喜歡這個兒子。曾多次把兒子送回鄉下老家。兒子的確不太爭氣,長得呆裡呆氣,從小就只對各種各樣的舊貨感興趣;只喜歡收集各種各樣的舊貨,只喜歡坐在一叢叢碧綠生青的麥田裡看一隻只金龜蟲。發呆。隨便怎麼勸,怎麼打,也改不過來。為兒子的這點怪毛病,憶萱背地裡不知落過多少眼淚。為此,經易門一直把他放在蘇北鄉下的一個親戚家寄養。但以後怎麼辦?總不能讓他就此做一輩子鄉下小孩啊。 阿部……她忽然想到這個個子不算矮的東洋人。想到那天,他注視自己、注視十六時那眼神裡叫人難堪的熾烈和專注。把兒子託付給他。可能嗎?她遲疑地一抖顫。一滴墨汁便從筆尖掙出,啪地一聲滴落到金黃色的熟宣信箋上,慢慢涸染開,居然成了一隻縮頭蹲伏在枯荷殘梗上的墨蛙。 50 我問譚宗三,譚雪儔的便血真的跟經易門有關? 他說,後來查清,這完全是不實之詞。 我問,當時你就是憑這一點,才辭退經易門的? 他說,不。不……我辭退經易門跟這個說法毫無關係。 我再問,你當時是否知道自己辭退經易門,會促成趙憶萱自殺? 他緩慢地搖了搖頭。但神色中,多少帶出一點歉疚和張惶。 我問,那你當時到底為什麼死活要辭退經易門? 他說,說起來也許你不會相信,這正是幾十年來,我一直也在想搞清的謎團。 我說,這是你自己幹的事,你說不清? …… 沒有回答。 那你後來怎麼又離開上海,跑到通海地區來當了這麼個偽縣長?我再問。 …… 還是沒有回答。 在押人犯居然敢不回答政府提審人員的問題,這在人民政府治下,是難以想像的,也是絕對不允許的。但那天,譚宗三的確沒回答。現在回想起來,他保持沉默後,便顯得有一點發呆,爾後突然地把上身挺得很直,爾後便茫然地轉過頭去,久久地去注視鐵窗外那久久也不得停歇的小雨小雪。悉窸窣。滴滴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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