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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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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鬧崇善裡後,一輩子做事都沒出過大格的趙憶萱,知道自己錯了。但那時她還沒一點輕生的意思。兒子經十六還沒成人。經易門又不太喜歡這個兒子。她得活下去,守護兒子,等待他成人。所以說,要不是後來的幾天裡連著出了幾樁揪心的大事,趙憶萱是絕對不會想到去死的。

  這幾樁事裡,頭一樁就是,譚宗三在譚家花園裡徹底大換班,搜羅了幾個他大學裡的老同學,又在離譚家花園不遠的地方,用高出市場價好幾成的價錢,買了一幢帶花園的小洋房,做辦公場所。裝電話。掛郵箱。豎天線。請女秘。裝備專車。還用宗三的號「豫豐」來命名這個小樓。在新聞發佈會上竟然就敢這麼說:這是新譚氏集團公司的「豫豐號旗艦」。高舉起香檳酒杯,萬歲。萬歲。萬萬歲。並公然稱譚宗三為「我們的三司令」。「三司令到——」「三三三三三!」並通知各銀行錢莊銀樓,今後,譚家發出的票據,只有加蓋了「豫豐」印戳的,才算有效。譚家在各地的分號辦事機構,以及生意上的大小戶頭,也相繼接獲通知,今後有事直接找「豫豐樓」接洽。原先的聯絡渠道,即日起失效。

  而這幾個老大學生,除開那個叫張大然的還算是做過一點生意、賺過幾張鈔票,其他幾個根本就沒有操作過這方面的事嘛。連自己的日子都混得不那麼得法,跑舞廳泡歌女倒都是老手。哼幾句王盤聲的《碧落黃泉》還可以。還是爵士樂女歌星比莉·荷莉戴的崇拜者。(這個女歌星吃了一輩子白粉,打了一輩子嗎啡。)而且,這幾個人都殘疾,只有一條胳膊。靠他們來經營譚氏集團?

  太過分了吧!!

  讓憶萱更加想不通的是,到了這步田地,經易門自己一天比一天黑瘦下去(一頓只吃一小碗飯,或一小碗火腿玉蘭片湯。後來連這一點幹的或稀的也吃不下去),居然不去找譚先生去申辯,居然還在為譚家操心。

  當然,經易門也不是一點措施都沒採取。有一天他找六位在譚家做事的本家兄弟來商討對策。這幾個本家兄弟,都長得有點瘦有點黑,個個沉默陰鬱;很難從他們的外貌上準確讀出他們的年齡,也很難從他們面部表情上來捉摸他們內心的瞬間變化。因為他們的表情總是很淡漠。他們的手臂都比一般人的長,背卻稍有點駝,舉止總顯得有點遲鈍、說起話來還有點口吃、鞋腳長大還稍稍有點內八字、眼神時而專注時而又顯得憨直愚魯……這一切都很容易使你誤認為坐在自己面前的只是幾個來自常熟鄉下販蠶豆的農夫,只不過腰裡少系了一條土布圍裙而已。但如果你因此真的以為他們愚笨憨直,而在與他們辦交涉中放鬆了應有的戒備,那最後吃虧的就准是您老兄自己了。要知道這幾個人無一不是辦事的行家裡手,而且個個都是強手,硬手,也就是說個個都極頑固。死心眼。

  他們一律都五十五歲。都是經老先生當年從老家帶到上海來的。是他多年來的親信和最得力的助手。應該說也是他留給易門的一筆最重要的「遺產」。憶萱給他們每人上了一杯龍井,並吩咐娘姨用一隻帶棉套子的大鋼精鍋,到「大世界」跟前那爿「小紹興」雞粥攤頭上去買雞粥。這六位本家兄弟就喜歡吃這位「小紹興」做的雞粥。打發娘姨去買雞粥,她自己則趕往雲南路「老正興」買兩斤「白斬」兩斤「口條」兩斤「幹煸」兩斤「鹵燒」。再一人兩斤花雕。這就是他們兄弟七人吃得蠻開心的一頓中飯了。歷來如此。

  但是今朝這頓中飯,他們會吃得開心嗎?

  出門時,她有點頭暈。

  六個本家兄弟吃過雞粥,接過憶萱遞過來的熱毛巾把,適適意意地揩了把熱水臉。片刻功夫,房間裡響起一陣嘶嘶啦啦用力嘬牙花的聲音。這是各位繼揩臉之後又在清理牙縫。爾後便此起彼伏地咳嗽。端起茶碗咕嚕嚕嗽口,紛紛對著硬木茶几跟前那只高腳銅痰盂罐彎下腰,嘩啦啦吐掉;再用熱毛巾把揩乾淨嘴角,這才真正安靜下來。但依然誰也不看誰,只是低頭不響。

  「吃好了(口伐)?」經易門手裡捏著那塊白手絹。今天他額角頭上真出汗了。

  「吃好了吃好了。吃得老適意的。」六位異口同聲。但接著仍然是沉默。幾乎又沉默了兩三支煙的工夫。六個人像六根黑柱子似地戳在仿古的硬木椅子上。其間其中的某一位好像是要說點什麼,但在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閉上了嘴低下了頭。

  為啥只是悶頭吃茶,一句話都不講?憶萱一直在隔壁房間裡聽著。手裡捏牢一根繡花針。透不過氣。忍不住要叫的時候,就戳自己一針。難道這幾位本家兄弟也都是勢利眼,看到大勢已去,便顧不得易門,只知噤口自保?!

  幾位本家兄弟為啥不開口?當然是怕。怕啥?怕兩個人。第一,當然是怕三先生這位新執政。萬一自己把不牢分寸,今朝在易門面前哪句話沒說得當,傳到三先生耳朵裡,被敲掉飯碗頭。五十五歲了嘛,最怕就是突然被人敲掉飯碗,失去養老的保障。再下來,他們怕眼前這位比他們年輕得多的「大兄弟」經易門。經易門多疑。你一句話講錯,一筆賬做錯,他會追問十個二十個為什麼。他會排列出二十種可能,二十個理由,來追究你為什麼要做錯。等他把每一種可能、每一個理由都排除了,他才會重新把應有的信任賦予你。在這樣的折磨下,即便到最後,他宣佈你清白,你也不怎麼相信自己是真清白的了。你從此以後會十分地小心,總覺得這世界上最不可信任的就是你自己。他倒不是存心要折磨你。在沒有排除各種可能性之前,你可以看到,他也非常緊張、非常不安,有時他內心的苦痛甚至更甚於你。他同樣不容許自己出錯。你是他安排(接納)到譚家門裡來的。他歷來認為,你的錯就是他的錯。他的痛苦。前年,這六位本家兄弟中的一位介紹一個年輕的親戚到賬房間當練習生。有人告發這年輕人,早上拎著幾隻熱水瓶到茶爐間裡去泡開水,曾多次無緣無故地跟三小姐房裡那位也是來泡開水的小大姐搭訕。吃她「豆腐」。想幫她拿熱水瓶。問她腳上那雙新襪子多少鈔票買的啥地方買的。怎麼會那麼好看。能不能抬起腳來讓他再仔細看一看。嚇得這位小大姐把手裡三隻熱水瓶和茶爐間牆腳跟前一排八隻正在偎中藥的小泥風爐統統打碎。就為這麼件事,經易門派人一直查了這個年輕人整整九個月。甚至查出這個小夥子的母親年輕時在崇明南門港小學教書,曾跟一個大齡男生之間也有過的那麼一點「傳聞」。這位母親要比那個男學生大十多歲。得知經先生要派人去崇明調查此事,年輕人哭著跪倒在經易門面前,求經先生不要派人到南門港去。南門港瀧共就屁股爿大那點地方,當年的情況是,上海飛過去一隻蒼蠅也會引起一陣轟動,不要說突然間去幾位頭戴禮帽、身穿制服、挾著皮包、操一口洋涇浜官話、一張嘴就是:「怎麼回子事啊?你們都給我講講清楚」的譚家專查人員。這樣一來,他母親就沒辦法在南門港再待下去了。小夥子願意交代自己跟那位小大姐「不清不白」的全部「罪行」,包括他母親年輕時的「風流孽債」。儂怎麼處罰我都可以,只求經先生給我姆媽留一點面子留一條活路。經易門不答應。他激動。他面色灰白,無法按捺。他一次又一次拿出白手絹來揩汗。他勸誡這位年輕人不要多慮。有事就要查清。查清了,就好了。含含糊糊過日子,精神負擔更重。更難過。我並沒有歪心。只是要查查清楚而已。這樣,儂放心,我放心,大家都放心。於是專查人員出發。於是第二天傳過來消息:當天夜裡,那位母親就把自己吊死在南門港售票處的小閣樓上。那個練習生得知此消息的一個小時後,便在離閘北旱橋三十七米遠的地方忿然臥軌自殺。當然,這些年,在經易門手下做事的人,自殺的並不多,總的平均數是兩年一個,或三年兩個。比較多的,只是受不了他的那種嚴格,被送到上海精神病防治所看門診。一部紅車子把你送進大紅的鐵門或木門裡,三個或四個穿灰藍色短打衣褲的男護士把你套進一件灰色的麻布緊身衣裡,手和腳立即被真牛皮做的皮帶收緊。這種皮帶特別寬。每一個人只要被它們收緊過一次,就會對它們的柔韌和油膩、緊迫和堅定執著產生終生難忘的印象。(仔細聞,你還能在它身上聞到各式各樣的人味和千篇一律的牛味。)而經易門自己的面色也因此越來越灰白,灰黑。

  六位本家兄弟小心謹慎、兜著大圈子、有一句沒一句地絮叨。他們後來才得知那天經易門請他們來是要他們幫他尋找三先生這麼「記恨」他的原因。憶萱最害怕他們把原因找到她兒子頭上。但這六位本家兄弟經過一番艱難的長考和試探,最後偏偏把原因找到經十六頭上去了。他們認為,三先生之所以不再信用經家人,原因就這麼一條:經易門惟一的兒子不聰明,太沒有靈氣。他們扳著手指頭說道,我們也要為譚家想想,假使經家的下一代這麼不爭氣,將來根本不可能接替經易門來管理宏大繁複的譚家,譚宗三當然得從現在起,就把譚家的管理權從經家人手裡一點一點地撤出來。沒有遠慮者,必有近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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