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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45

  那場不大不小的雨夾雪,由西向東,順著繁忙的滬甯路,從嘉定寶山的南翔桃浦大場廟行泅塘一線,進入上海市區的普陀閘北,在虹口楊浦的上空持續不斷地落到晚邊晌,使得無數家木板陽臺的木板臺階上都結起了一層又一層可能在十二個小時之內都融化不掉的冰殼子;然後才越浦江,過高橋,簇擁著一大堆依然綿長冰冷的烏雲,向長興崇明島方向迤邐而去。趙憶萱和兒子經十六,就在這樣的雨夾雪之中,各撐一把鋼骨黑布洋傘,在阿部家門口堅持到晚邊響,也沒能受到阿部的「接見」。

  (故事講到這裡,我想著重地申明一點,我無意鋪陳一個多麼完整的故事。我尋找過完整。總是走不到底。迎面而來的總是零碎的單體,間斷的閃光,和沉默中的犧牲,比如西部荒原,比如在灰藍色的大海上游七的捕鯨船隊,比如在馬背上轉場的哈薩克家族所刻下的無痕軌跡,渾厚的唱經聲越過徐家匯一片紅色屋頂和白洋澱棗木櫓把哢嚓折裂……也許我們只能擁有我們各自所看到的那一根地平線。但是難道它不也經常在被無端地切割,中斷,彌漫,虛化。並且還要掙脫各種蜃景的糾纏。嗎?)

  照例說,阿部是應該接待來租房的憶萱母子的。阿部早上起來只吃一碗摻過牛奶的麥片粥,然後就等著人上門來租房子。他每個月都在《時事新報》《大晚報》和後來的《越劇日報》上登一則租房啟事,出租這幢祖父留在上海的日式小洋房。說起來真叫人不相信,十幾年來幾乎天天有人來看房子,但他從來沒有租出過一間。他總是非常客氣地讓每一個誠心誠意來租房子的人最後都非常失望地走開。因為他根本就不想出租房子。他之所以反復登廣告,月月發啟事,天天裝模作樣地接待每一個來看房子的人,只是想藉此掩飾他真實的身份:大古董商。大古董販子。大古董收藏家。這一點他做得很成功,甚至都瞞過了那一大批跟他過從甚密的日僑。

  租房啟事上寫著,每天上午九點至十一點看房,過時不候。阿部只讓來租房的人看兩間房。一間便是樓下的客廳。一間是二樓他自己的臥室。所謂的客廳,牆皮剝落殆盡。他那臥室更是充滿了一股撲鼻的黴味。他故意不開燈,讓你覺得走進的是幾百年前留下的一個「地堡」,而你正在參與發掘這地堡裡一個因地震而淪陷海底的全毛地毯庫房。淪陷的年代至遲為元天曆三年。

  一過十一點,這個略顯得有點荒廢的小院子便驟然冷清起來。不管誰來,他都不會再開門。接下來,他要用午餐。他重視午餐。特別講究用餐時必須進入某種境界。如果說用早點時因為沒時間讓他進入那種他所嚮往的境界,中午這一頓便絕不肯馬虎。他總是要驅車到八仙橋一家四川女老闆開的飯店裡用午餐。那裡常年為他準備了一個雅座間。他當然不會在弄堂口叫車。上車前也不會換掉身上那件舊的短呢大衣。只有下車時,他才是真正的阿部。穿一身黑禮服的阿部。

  當然也不能怪阿部。今天是星期四。他在任何一期的租房啟事上都注明,星期四不接待租房者。因為這一天他要「采氣」。練功。從寅時開始便蜘躍在那個黃緞子蒲團上,目不轉睛地注視窗前的那棵海棠樹。這是他多年來習練中國氣功的最大所得。他覺得沒有比不遠不近地注視一棵熟知的或陌生的樹,更能讓人身心渾元的了。無論它年幼或蒼老,都直接生長在天地日月之間,但又不是天地日月。自生自長自管疾烈俯仰默不作聲落地生根無象無礙。定定地注視一棵樹(這「定」太重要了。《北斗本命延生經》中注道:「定乃人道之要路,登真之門徑。定者止也,正也;不知止,不守正,則災必及身也。」)注視樹上的一根枝幹,枝幹上的一支梢條,梢條上的一片翻動著的樹葉。看著它翻動,由著自己思潮奔湧,不加任何制約和導引,去想像去感受此刻能想像感受到的一切。然後再去注視樹和樹後的天空。它們一起挺拔,一起慢慢轉亮,好像一小塊幽暗的玻璃或一大團剛出爐門的金屬熔液。樹能給你的是任何別的實在或虛在所給不到、也給不夠的那種坦然泰然那種自然信然。塊壘炯然。然後屏息靜氣地沿著樹幹慢慢移動你的視線,直至根部。那兒總有一個層面,無論上界的風雨有多狂烈,它總是貞定不動的。在這兒停留住你的氣息,把剛才注視樹梢搖動時產生的全部意念全都排除淨盡。空。中。呼……吸……呼……吸……默念這四個字。全神貫注。每星期四的清晨。或每一天的傍晚。

  昨晚他就在鐵門上掛好了一塊小木牌。木牌上寫明「今日無房可看。明日請早。」他熟知中國人一般不強人所難。也不善堅持己念。他們中的大多數都缺乏這樣做所必須的自信和力量。大多數人看看小木牌,歎口氣就會走的。也有罵聲「操那」的,那就已經算是相當有個性的了。他完全想不到這麼一個乾瘦細長的女人,皮膚還黝黑的女子,居然那麼倔強,在這樣的雨夾雪天氣裡,從上午一直站到了下午。跡近驚心動魄。

  從那天以後,阿部再也無法擺脫這個女人的影子。不管他做什麼,拿起筷子,脫掉鞋子,倒出半瓶硫酸,或者走進廁所,或者推開所有門窗或者把自己關在三樓頂層的那間小庫房裡,同時在四面牆上給自己放映六部黑白電影(他收藏了近六十架歐美各個時代各種型號的老式家用八至十六毫米電影放映機和近六百部在中國已成絕版的黑白配樂默片),也無法驅散她。怎麼回事?阿部之賀。這樣一個乾癟的「支那」女人,還帶著一個十五六歲兒子,怎麼就招得你如此心神不定?就因為她仿佛刻在一塊舊木板上,直定定的眼睛中沒有埋怨,沒有自責,沒有空白,沒有退卻?就因為它絕對地女性化,卻又絕不故意顯示自己是個女人?當你從八仙橋吃完中飯回來,看到她母子兩個依然在昏昏濛濛的陰霾下,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在你那個早已銹蝕了的鐵門外,幾乎原地紋絲沒動地等著你。你看到下了就化、化了又下的雨夾雪終於把他倆的鞋底凍在了人行道上。你看到他倆板板六十四地站著,母親雖然沒有摟住兒子,但他倆相儂而立的姿勢,使你想起了那年的佛羅倫薩,一座正在翻修的古羅馬小教堂,那座曾強烈震撼過你的雕像。那也是母子倆。在那陳舊和輝煌同樣舉世無雙的馬棚裡。那時的你還只是北海道一個美術專科學校二年級的學生。即便到這時,你對這個黑女人的固執,仍然感到不舒服,因為你歷來就不喜歡女人執著。你再次冷漠地打發了她,和她的兒子。當她懇切地對你說,我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脫得開身來見你。你很不禮貌地打斷了她的話說,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著。這種當面開銷的粗野,發生在你身上還是罕見的。她又說了不少懇求的話。你還是那一句冷冰冰的話:「明朝請早!」你能把上海話說得十分地道。於是她走了。沒再求你。沒有埋怨。也沒有自責。上身還是那麼僵直。也許由於站立的時間太長,一條腿有點發麻,她走起路來顯得不太方便。只是快走到弄堂口了,才又回過頭來看了你一眼。依然沒有埋怨。沒有自責。只是有一點不明白。只是好像在無聲地問了一句:為什麼。她知道不會有人回答她。她一生都習慣於沒有人來回答她向這世界發出的疑問。她認可。她像刻在一塊舊木板上的雕像,直定定地看著你,一個寄居在她的國度裡的異國人。她凍紅了的手背被融進了雪片的雨水儒濕,卻依然緊握住碩壯的兒子。這使得從小就失去了母親。從來也沒有被一個女人這麼緊握過的你,突然心疼得要發顫。

  一個刻在舊木板上的女人。你曾想到過希望過,可從來沒有收集到過得到過。你隱隱地躁動過,可從來也沒有清醒地意識到過。你從來沒有追求過那種豐腴、滑潤、嬌嬈。因為你覺得這些東西關上燈閉上眼睛,都要消失。而真正不會空白的只能是一個刻在舊木板上的女人。曾掛在第聶伯河邊一個舊商人家的神龕裡,被阿爾卑斯山腳下一家小啤酒店的油燈熏黑在十九世紀的閣樓上,藏進德川三代家大將軍的軍用皮背囊,有一個穿厚跟笨頭皮靴的胖水手反復擦拭……

  哦,關掉。關掉。關掉。把所有的放映機都關掉。你現在只想一件事,她明天一清早還會來嗎?

  但第二天她沒來。第三天也沒來。第四天仍舊沒有來。又過了一些日子,在八仙橋吃中飯,你在當天一份《申報》的社會新聞版有下角上,偶然看到一則消息:

  譚宗三一手遮天總管被撤經易門三代忠良轉眼遭謫

  經夫人趙憶萱昨晚自盡身亡

  同時還配發了一張經夫人模模糊糊的玉照。阿部用放大鏡再三仔細辨認,總算辨認出這位經夫人就是那個乾瘦細長且又皮膚黝黑的她。他這時才得知,她姓趙,名憶萱,居然是上海灘赫赫有名的譚家花園總管經易門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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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筱秀官跌跌撞撞,沖進雪儔房間,整整憋了十幾分鐘,才一邊嗚咽著,一邊把那張刊有憶萱死訊的老申報哆哆嗦嗦地放到了雪儔面前。譚雪儔拿起報紙,看了一遍又一遍。薄薄的一片報紙,頓時變得千鈞般沉重,從他汗濕了的手掌心裡匐然墜下。他兩眼一黑,搖搖晃晃向前撲倒,嘴裡囁嚅著,快……快替我把宗……宗三叫……叫……叫來;身下嘩嘩地又噴出了半盆。

  哦,是的是的。

  人都說,在這個世界上再沒有像趙憶萱那麼好的女人了。丈夫瘦,她比丈夫還瘦。丈夫的皮膚黑,她比丈夫更黑。丈夫平素少言寡語,她更是一段木疙瘩,可以連著幾天都問聲不出響。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自己不姓譚卻真心真意地在為譚家活著,這個人只能是經易門;那麼在這個世界上自己不姓經。卻真正只為經易門活著的就肯定是她,趙憶萱了。嫁給經易門這些年,不知為什麼,她不僅長相越長越像經易門,連說話走路做事的神氣也越來越像經易門。有時候她漫不經心地往經易門身後一站,親戚朋友都會驚呼,這不是活脫脫一個經易門的影子在喘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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