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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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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四姨太許同梅對黃克瑩說,儂跟我們譚家這位小叔子要好,不是一大兩天了。是(口伐)?不要賴。我手裡捏著一大把證據哩。要不要我從頭講起?你們兩是在小張島儂那位遠房姑媽家認得的。對(口伐)?那天儂姑媽藉口姑夫覓著幾塊「雞血黃」,備了幾桌酒菜,專門派小汽艇,把鎮上的一幫「狐朋狗友」請到公館裡賞石。儂姑媽的拿手好戲是「酒戧蝦」。戰好的河蝦,原只原樣,像用青玉雕出來的一樣碧淨端莊。她知道我們譚家這位小叔子喜歡吃、還是吃這種醉蝦的一把好手。把一隻蘸過一點薑末醋汁、又稍稍撒過一點點胡椒粉的戧蝦嫌到嘴巴裡,輕輕一抿,再用舌頭尖輕輕一剔,肉和殼就分離了開來。殼吐到筷子尖上,往一隻粉彩五寸空盤子上一放,不用整理,仍舊是一隻蝦。原只原樣。活鮮鮮的好像還會蹦跳。那天,儂姑夫還把一雙「察刮裡全新」的軍用長統皮靴送給了阿拉這位三叔。儂這位遠房姑夫喜歡這種小東西。啥奧地利的骨柄小刀啦。啥老毛子的銅茶炊啦。啥印度的放咖喱粉的水晶小瓶啦。馬達加斯加的椰子殼啦。從英國老皇帝的王宮裡偷出來的髹金堆花油畫鏡框啦。清季大內哪位太監用過的銅邊老花眼鏡啦。以至於南通城裡的名妓柳翠楊用過的痰盂罐啦等等等等。我沒有講錯(口伐)?據說,這雙皮靴是意大利警督托尼先生來參觀儂姑夫的這座監牢時,送把儂姑夫的。同時還送了一部小型的電影放映機。那天吃過飯,就用這部放映機給參加「派對」的客人放了一部百老匯的歌舞片。是叫「雨中俄亥俄」,還是叫「霧中俄亥俄」,我有點記不大清楚了。不去管它是雨還是霧,反正有個「俄亥俄」。對(口伐)?反正那天的聚會,賞石是假,為了把儂介紹給盛橋鎮木堡港幾位大好佬是真。再講得仔細一點,把儂介紹給那幾位大好佬是假,想把儂介紹給我這位三叔譚宗三,才是儂那位姑媽那天挖空心思的真正用意。宗三先生還沒家室,儂呢,正巧剛剛離過婚。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儂姑媽的如意算盤打得真是再稱心也沒有了。 許同梅站起來,踩著那嘎吱嘎吱作響的舊地板,在小小的房間裡轉了一圈,又繼續說下去。那天聚會過後,我那位小叔子就把儂和儂的女兒請到他開的那家小旅館裡去住了。這樣住了大概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儂又突然搬回了牙科診所。這裡的原因,真叫我們這些局外人搞不靈清。他待儂老好的。從來也沒有吃過儂「豆腐」。一天三頓飯,他都讓飯師傅做好了送到儂房間裡。還專門雇了個娘姨來幫儂帶儂的這位小千金。他不收儂房錢,不收儂飯錢。他專門派人到上海為儂女兒買玩具。有一次儂女兒發高燒,他發電報,讓我的男人譚雪儔專門派艘船來把儂女兒送到上海看急診。儂曉得這一個來回,要用掉譚家多少鈔票?他心痛(口伐)?不。他一心只想討好儂。用多少鈔票也不在乎。在這種情況下,儂居然不領情,強頭倔腦地一定要搬出來。的確叫我伲弄不靈清。儂搬走以後,他幾次到診所來請儂回去。後來他看出儂的那位老闆好像對儂也蠻有意思,他真像打翻了十八隻醋壇,急得團團轉,一心只想買下這家診所。那樣就能把儂從那位老闆手裡「買」回來。但那位老闆存心跟他作對,不想把儂讓給他。談了幾次,都沒談成這筆生意。是(口伐)? 三姨太許同蘭在一旁輕輕歎著氣笑道,黃小姐啊黃小姐,我看儂也不是漂亮得來讓人張不開眼睛的嘛。哪能會把一個男人迷到這個地步?儂到底有啥訣竅?講講看麼。 黃克瑩臉紅了紅,依然保持著應有的沉默,只是折身去替兩位的茶碗裡又續了點開水,爾後略略地扭動了一下身子,調整了一下坐姿,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以便更能持久地去做出一副專心狀和虔誠狀,奉陪眼前這兩位正「未有窮期」的闊太太。 但沒料想這兩位突然收住了話頭,不講了;只是唏噓著改用一種讓黃克瑩捉摸不透的眼光,閃閃爍爍地盯著她,好像含著幾分淚光。三姨太還移過身來,溫情地握住她的手,輕輕地、但絕對是讚賞般地揉捏著,叫黃克瑩好不是滋味,但又不便立即抽出,讓對方難堪。稍稍過了一會兒,見那兩位還在烯噓不已,她只得開口了:兩位太太到底有啥要緊事體,請趕快講,那邊診所裡還在等我去開門哩。 也談不上啥要緊事體。我伲兩個從小離開自己家,在別人眼皮底下過日子,蠻能體會黃太太眼門前的這點甘苦。假使,黃太太願意跟阿拉這位三叔相好下去,我伲姐妹兩願意相幫。三姨太說道。 哎呀,這話從啥地方講起啦?黃克瑩立刻站起身滿口否認。堂堂的譚家三叔,是我這樣的落魄女人高攀的?假使我現在還是個黃花閨女,憑我箱子底下藏著的那張中學文憑,憑我天生從娘肚皮裡帶來的那點靈秀(對不起,我有點不謙虛了),也許我還會去做那樣的夢、敲那樣的門、跨那樣的門檻。但我已經不是了。我有過男人……我有了女兒……請兩位太太不要拿我這種苦命女人尋開心。這樣做既不開心,也並不能證明你們這種有錢人家的太太真有多少高明。老實講,假使我黃克瑩貪你們譚家點啥,當初也就不會從宗三先生的那家小旅館裡搬出來了。不是我瞎吹,當時只要我點一點頭,我想要啥,都能從宗三先生那裡要到。但我沒有點頭也沒有要。我這種女人雖然窮,但不賣身。不會、也不想讓人家當白相棍(玩物)捏在手裡隨便白相。黃克瑩越說越激動。兩隻豐滿白皙的小手在身前用力地扭結在一起,而並不算十分圓闊的胸部卻同時在激烈起伏。說到後來就說不下去了。尖小的牙齒痛苦地咬住顏色暗淡的嘴唇,眼眶裡即刻間便充滿了晶瑩的淚水。 這時,許同梅也激動起來。阿拉怎麼會是為了讓譚家的男人白相儂才來找儂的?儂把我姐妹兩看作啥等樣的人了?我伲也是女人!我促也是窮出身!她連連喊著,不談了不談了,拿起自己那只雪白的小皮包,轉身就向門外走去。這時,三姨太許同蘭卻依然紋絲不動地坐著。也許是她們事先就約好,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或者這姐妹兩天生就如此地默契。總之,等同梅快要走到房門口,同蘭起身開口了。小妹,也難怪人家黃小姐多心。這樁事就是放到我身上,我也會猜疑的。黃小姐,儂消消氣,坐下來吃口茶。聽我講幾句。阿拉兩個人來,真的沒有別的用意。為來為去就是為了阿拉譚家那位小爺叔。儂一定也聽到點風聲了,儂離開他以後,他真正是坐立不安,好像魂靈頭都落掉了。日子都沒有辦法過下去了。(儂也講得太過分哉。克瑩冷冷地插了一句。)真的真的。同梅甩著她那只小白皮包,撲過來再一次握住黃克瑩的手,把她從床沿邊上拉起來,熱烈地叫道,譚家花園裡的人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位小爺叔這樣喜歡過一個女人。真的就像落掉魂靈頭一樣。過去,他不是當家人。他的日子怎麼過,對我伲關係不大。現在不行了。他要當家了。譚家全部要指望他了。我伲當然希望他能夠定下心來一門心思管好譚家的這份產業。啥人能讓他吃這顆定心丸?只有儂呀,黃小姐。真的。講一句不大好聽的話,我伲看中儂,還就因為儂不是黃花閨女。假使儂真的只是一隻沒有開過身的小肉鴿,嘰嘰咕咕只會靠在男人肩胛頭上發發嗲,只曉得拖牢男人整天去泡跳舞廳咖啡館,就算那位小爺叔歡喜儂,我伲姐妹兩也不會尋上門來幫你們搭這個橋。可能還要想盡辦法斬斷你兩的這點關係哩。儂年紀輕輕,但活得不容易。儂真正嘗過做女人的滋味。儂曉得日子怎麼過就會發,怎麼過就要敗。只有儂這樣的女人跟宗三在一道,我促才放心,我伲這些把自己一生一世都交把了譚家的女人,現在只能指望啥人?只有指望他這位小爺叔了。 說到這裡,同蘭的眼圈真的紅了。 黃克瑩慢慢地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做出一副既同情而又為難的樣子,看著許家兩姐妹。但是她根本不信這二位剛講的那番似乎發自肺腑的話。直覺告訴她,這兩姐妹絕不會是為了譚家、為了譚宗三今後的前程才來找她的。要是這樣,這兩位姨太太今朝就不會穿這一身紫顏色的衣褲、戴這樣一副黑地掐金琺瑯手鐲,又戴了那樣一副本變石耳環。同樣的直覺也告訴她,譚家肯定出了什麼大事。非常非常大的事。要不然,譚宗三也不會匆匆離開盛橋,匆忙得連一聲必要的招呼都沒跟她打就走了。這在其他情況下,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不是因為出了大事,這兩位譚家姨太太哪會放下架子,求到她門上來?做夢也不像嘛。所以這裡面肯定有一點什麼特別的「暗道機關」。不然為啥一定要來「利用」我去「勾引」譚宗三呢?(出色的直覺,使她非常準確地選擇了「利用」和「勾引」這兩個概念。)謎。一團暫時(也許會是永遠)不可破解的迷霧,在陰冷二月的傍晚,既濃重而又緩慢地漂浮在彎曲的河面上。 但不管怎麼樣,回上海,繼續跟譚宗三交往,的確太誘惑她了。況且許家姐妹還當場拍出了相當大的一筆鈔票,賠償她退職、搬家和重新安家的過程中所受到的「損失」,還答應為她在上海重新找個「飯碗」,甚至說,已經為她在上海租好了房子。今後租房的費用,她兩也全包。如果再加上前不久經易門給的那一筆,這次她真的不少「進賬」。 既然如此,為啥不去?!即使是只為了弄清譚家到底出了什麼事、譚宗三這個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也值得動這麼一動。也許有點冒險。但是,一輩子在這麼個佈滿鹹魚味的盛橋鎮木堡港小街上,在這麼一個破舊的牙科診所裡,整天沒精打采地跟病家說「漱漱口。再漱漱口」、以至於「漱」完自己的三十七歲四十七歲五十七歲……平靜倒是平靜,保險也的確十分保險,但這還是我黃克瑩嗎? 當然,最重要的還是她真的非常非常想念譚宗三。非常非常想再看到他,聽到他。聽到看到聞到那個至今仍讓她無法理解但又無法忘懷、從來就沒有真正接近過但又無法讓自己下決心不再去接近的譚宗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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