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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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憶萱連接兩遍門鈴,仍不見有人出來應答,雨中夾帶的雪片卻已緊密浩大了起來。這真叫「小庭花落無人掃,疏香滿地東風老」。被經易門打青了的左臉頰,此刻還在隱隱作痛。平心而論,十幾年來,在此以前,經易門的確還沒有打過她。同樣平心而論,十幾年來,經易門確算得上是一個相當值得她欽佩的男人。丈夫。有時候她甚至希望他回到家裡發發火,摔幾隻瓶子,敲幾塊玻璃,哪怕打她一頓,把憋在心裡的那點氣發洩出來。她知道他心裡憋著氣。每每從譚家下班回來,她經常看到他,面色發黑,嘴唇皮發青;快步走進自己房間,摘下小呂宋禮帽,卻久久也不掛到衣帽鉤上,只是用自己的額頭不斷地去碰撞那硬木的穿衣鏡雕花外框,直至碰出血,讓一小股紅色慢慢流下來封住眼皮。他覺得這樣做,心裡比較舒服,能平肝火。十幾年來,她非常感激也非常感動他的這點自製力。她知道一般的男人做不到。但這一次,經易門不僅打了她,竟然還真的要休掉她,並且正式通知了三江律師事務所的馮主任來辦理離婚手續。趙憶萱心碎,心痛,半爿身子都痛麻了,整整想了一夜,枕頭全部被眼淚水泡濕。最後想通了。為經易門想,他必須這樣做,否則,他真的難以向譚家交代,他也算不上是個真正的經家人。但以後誰來為易門準備早飯……吃早飯時他板定要用她醃的臭蝦醬下飯……吃老酒時他板定要用她醃的黃泥螺和毛腳蟛蜞過酒……她習慣了聽他嚼蟛蜞腳時發出的嘎吱嘎吱聲。以後啥人來幫他燙腳?啥人能夠在他風濕痛發作的時候成半夜地為他捏背敲腿?再想到經易門有個改不了的老習慣:在跟她行房事前,總要她扮作其他女人,(他事先總會準備幾套酷似那個女子經常要穿的衣裳,包括一些奇出怪樣的內衣內褲,到這時候拿出來逼憶萱穿上;還逼她用那個女子的腔調講話、學那女子的姿勢,在他面前走來走去;還要她一邊走一邊輕輕地喊:「我是×××(或××)(×××或××即是當天要她所學的那個女子的名字。)」有時還要她脫光了,輕輕地喊:「我是×××(或××)。」這一切,她都忍受了。因為這麼些年來她清楚,平時煙酒不沾、連影戲都很少出去看一場的經易門,實在是只有這一點點「嗜好」,而且讓她放心的是,真到了那些女人面前,他其實又是非常正經、甚至可以說是非常靦腆的。在他的寫字間裡,從來不聘女管事或女賬房先生。他不允許。有事招呼女傭,也總是一本正經,三語兩言就把對方打發了,從來不會嘻皮笑臉,更不要說動手動腳。有一件事最能說明這問題。憶萱早就覺出,易門暗中喜歡稍稍年輕一點、又稍稍胖一點的女人。馬路對過福開森鍋爐廠的老闆娘就是這樣一個女人。這位老闆娘上下三輪車總喜歡把旗袍撩得高高的,露出藕節似一段肥白的小腿;上身那件荷綠色的勾花毛令開衫,總難以裹住她棉胎似豐軟又厚實高突的胸部。而且走起路來,常常連鞋襻也不扣。真能把人引得遐想連翩。有一向,連著幾個夜裡,易門都逼憶萱反復學這個小老闆娘一面上三輪車,一面懶洋洋地反轉手去扣旗袍鈕扣的浪蕩樣子。但一旦真的從這位小老闆娘身邊擦肩走過,經易門卻又連看都不屑於看她一眼。這個「不屑於」,是真發自內心的,不是假裝出來的,更不是那種自虐狀態下的強制。當然,非常瞭解經易門的趙憶萱早就覺察出,這一霎那,經易門的神情不是一點都沒有變化。這時,他會突然變得非常緊張,眼神越發銳利,同樣瘦高的肩背會變得更加聳突;走過去兩三步後,他還會突然停住,定定地不動聲色地(但絕不回頭張望)呆站個一兩秒鐘。「他為什麼要直不愣登地呆這一兩秒鐘?」趙憶萱講不清。恐怕連經易門自己也講不清。 ……但有一點是講得清楚的:經易門從沒讓憶萱為他學過譚家的女人。任何一個女人,不管她姓譚還是不姓譚,只要她是譚家門裡的,甚至不在譚家門裡,但只要是跟譚家有那麼一點點親戚關係的,他都沒有讓憶萱學過。從來沒有過。 那天在通海地區拘留所的提審室裡,趁吃中午飯的空隙時間,我問過譚宗三,當年你為什麼一定要那麼固執地除去經易門? 當時譚宗三正默默地用著他那份十分簡單的「獄飯」,顯然沒想到我會在這種場合向他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便放下那把手工敲打出來的銅皮小勺,稍稍地愣了一下,並下意識地掏出一塊不太乾淨的手帕,在自己那兩個依然尖尖薄薄的嘴角上習慣性地按拭了兩下,疑詢地反問:「起訴書裡……我的罪行……又……又加上了這一條?」我笑道:「沒有。起訴書裡沒這一條。」 他輕輕地「呵」了一下,又拿起那把做得相當粗糙的小勺子,低頭默坐了一會兒。很顯然,我的提問驟然間在他心裡勾起了一些相當複雜的回憶。相當複雜的心緒。爾後他苦笑著問道:「這段歷史……政府也要追查?」「別緊張。我只是隨便問問。跟政府不搭界。完全不搭界。」我笑著給他倒了一杯水。白開水。他立即折了折上身,並伸出手,很得體地做了一個優雅的謙讓動作,以表示自己的感激和禮貌。 哦哦,譚家的三少爺。三先生。你這個英國的「留學生」。真是什麼時候都丟不開你這「紳士」習氣。 又是一小段令人稍有些尷尬的沉默。也許現場的氣氛向他證實,我的確在等著他的回答。需要這個回答。於是他再一次放下那把銅勺,眉間淡淡地掠過了一絲自嘲的微笑,輕輕地答道:「其實……理由很簡單……我就是……就是……一直非常怕這個姓經的傢伙……」 「你……你怕他?笑話。」 「不。不是笑話。」他突然抬起頭,用他那種特有的真摯,很誠懇地補充道。 43 那天,送走許家兩姐妹,黃克瑩一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通」「通」兩聲,迫不及待地踢掉腳上的高跟皮鞋(皮鞋到底飛到哪個角落裡去了,也全然不顧),一把抱起因為已在一旁被「怠慢」了好幾個鐘頭而撅著小嘴在生悶氣的女兒,滾到大床上,哈哈哈哈地瘋了很長一段時間。她真的大興奮了,換一種幾十年後風行上海的口頭語來講,就是:「勿要太開心哦!」她完全沒有想到,只不過短短幾天,事情的變幅會有這麼大。變速這麼快。整件事一下子變得對自己那麼有利,好像冥冥之中有人專門為她做好了鋪墊,在幫她撐順風船。 「真的要走運了?」她緊緊摟住女兒,不知該去問誰,該向誰去追討答案;卻又禁不住自己的心在一陣陣痙攣。一陣陣酸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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