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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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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住在四川北路的日本人阿部,討厭一大清早就有人來撳他家的門鈴,特別是在今朝這種雨夾雪的天氣裡,他更不希望有人一早來打擾。這種陰冷的天氣,又潮濕,他需要花更長的時間用力去注視小花園裡那一棵海棠樹。看雨水雪水從正在泛青的樹皮上慢慢往下蠕動。想像所有的花骨朵肥糯糯地膨脹。樹葉花花花花。這是他自定養生功的最重要的一節。一般人只知道他靠出租虹口一帶的弄堂房子過日子,其實不然。在中國這幾十年,他真正用心所在是收集古董。阿部心裡的「中國古董」,分兩類。一是普通意義上的古董,也就是一般玩家所喜好的瓶爐青銅紅木玉石陶瓷碑版字畫等等;另一類,則是阿部所認定的中國古董中真正的精粹——養生之道,是陰陽五行六淫八綱三焦四診十二經絡終日乾乾為汝逐於大明之上為汝人於遙冥之門善集造化而頜超聖凡、是六千零四十單八卷佛經三十又三章中庸五千余言道德經都說不到窮處極處了處的大道反覆。他仔細地分辨過,這個中國,從明毅宗朱由儉之後,經二百六十七年大清皇統,甲午甲申兩次海戰,所剩下還真正值點錢的,也就這兩種「古董」了。阿部特別讚賞當年出任中國海關總稅務司一要職的英人赫德在上海一次宴談中,對中國軍界耆老嚴幾道說的一番話。這個嚴幾道十五歲就應募為海軍生,是中國最早一所海軍學校的學員;後在建威艦上實習,遍航台澎星馬呂宋文萊,當然還有日本國。後又被派往英國海軍大學深造;歸國後,合肥李文忠(鴻章)為治海軍在天津特設製造局,他便去那兒做了主督課,前後達二十餘年。用這位老先生自己的話說,「(海)軍中將校,大率非同硯席,即吾生徒」。自是一個很了不得的角色。赫德與此公的那番談話,就是從中國海軍談起的。甲午海戰失敗之後,中國國內同聲氣責備海軍無能,甚囂塵上。赫德認為,此事,不能「徒苛于海軍」,「海軍之于人國,猶樹之有花,必其根干支條,堅實繁茂,而與風日水土有相得之宜而後花見焉;由花而實,樹之年壽亦經彌長。」故而對於海軍「當于根本求之,徒苛于海軍,未見其益也。」他曾把這一段話一式兩份抄呈東京軍部海軍大臣、南京國防部海軍部長,僅供參考。三個月後,東京方面很客氣地給了個回函,雖說只是寥寥數言,但確實表示了某種程度的謝意;而寄往南京方面去的,卻一直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阿部自己玩中國古董,但最看不起的卻正是漢族人中玩古董的那一類。他最為這個號稱「泱泱大國」的大陸版塊擔憂的也是這一點:玩事兒的太多。自以為灑脫從容,其實,完全是致眾人于疏理「根本」!幾十年後,早已回到日本的阿部在東京帝國大學圖書資料館報刊室的有關縮影資料片上看到自稱進入「新時期」的中國再度興起收藏熱古董熱時,年逾九旬的他,居然一陣心絞痛幾乎不支,只得忙掙扎著移步至窗前,定睛注視樓前那棵支幹如鐵。嫩苞如蟻的山梨樹。意守住五心,氣歸人丹田,走湧泉而匯百會,通督任二脈,默念《性命圭旨》中的「陀羅門啟真如出,圓覺海中光慧日;靈山會上說真言,滿舌蓮花萬丈佛」,漸漸懈怠了自己,方複歸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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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來打擾阿部的「早課」的,正是趙憶萱。她來租房子。在不聲不響反省了兩天多以後,她咬了咬牙齒,決定:搬;帶著那個不被經易門看重的「傻」兒子,搬出經家。一行行眼淚拚命朝肚子裡咽。她終於悟到,再不搬,自己真的要瘋了。其實,那天即便是經易門正手反手請她一連吃了好幾記耳光,又一巴掌把她推倒在青磚地上,不分青紅皂白朝她小肚皮後背大腿後腦勺上接連踢了五六腳七八腳,完全失去控制地朝她喊道:「滾。儂給我滾!經家沒有儂這種瘋女人!」她還沒有把這一切當真。她還沒有覺出她和經易門的這場「恩愛夫妻」已經做到頭了。她仍然覺得,十幾年相儒以沫,就算她今天錯到底了,她也是為了經家,為了他經易門。她是在為他叫屈鳴不平啊。她沒存半點私心,更沒有半點壞意。她覺得只要經易門事後稍稍冷靜下來想一想,就能明白過來的。只要明白了這一點,他是一定會原諒她的。難道十幾年做牛做馬地伺候他經家一家老小所付出的一切,還不夠抵銷這一次的「錯」?況且她還為他生了一個小囡。況且她自以為還是非常瞭解經易門的。經易門歷來是能寬以待人的。他經過大世面,親手料理過那麼多人和事,不是一個不允許身邊的人做錯事體的人。對於這一點,上自上海灘那些工商、金融。交通、軍警、政界的鉅子,下到譚經兩家的僕傭差役,都有極好的口碑。這些年,她親身經歷的一切,似乎也都向她證明了這一點。

  但這一次她錯了。一錯到底。錯就錯在她還是低估了經家人對譚家的忠誠,低估了經家人對譚家人的依賴,低估了作為經家嫡傳的經易門性格深處那種頑固的自私和不被任何人覺察的軟弱。

  經易門一度曾想寬恕趙憶萱的。那是看到她被自己擊倒後,捂著頭曲著身,一聲不響躺在青磚地上,隨他怎麼踢也不反抗,踢到最後一腳時,心軟了;喘了一會兒(他真踢累了),伸手去扶憶萱。(正是這一扶,讓憶萱產生了幻想,以為整個局面還有挽回的可能。)後來,經易門甚至還相幫憶萱收拾遍地狼藉的天井,幫著去重新掛每間房門上的「譚」字門簾,幫著用煤油細細地拭去兩尊石像上的黑漆,最後還關照在一旁被嚇呆了的兒子經十六,陪儂姆媽回去吧。憶萱要上車了,他還特地走過去,用自己那塊雪白的手絹細心地為她擦去額頭上隱隱滲出來的一點血絲,撣了撣她褲子後邊沾著的一點青苔灰土,還替她整理了一下略顯蓬亂的鬢髮……當時憶萱愧疚得無地自容,感動得心尖直顫,鼻腔發酸。但她哪裡曉得,就在悉心地為她做這一切的時候,經易門已經從「對她過意不去」的狀態中完全恢復了過來。隨後他獨自一人在全然黑下來了的天井裡,陰沉地盤算了好大一會兒。盤算的結果還是:不。這次絕對不能原諒她趙憶萱。

  上海灘上所有的熟人都曉得,趙憶萱自從嫁進我經家門,歷來是以賢惠順從任勞任怨出名的。他們還曉得,她平時只聽我一個人的。沒有人會相信,不經我「點撥」,她自己會做出今天這種傷害譚家的火爆事。假使我今天原諒了她,就等於向眾人證明這件事的幕後策劃人就是我。假如這一兩天內,譚先生為我的去留問題,去找三先生做「最後」的爭取。那麼,我此時要只顧夫妻情份而放過了她趙憶萱,就等於授柄于譚宗三,狠狠地打了譚先生一記,整個局面就肯定不能再挽回了。

  譚家有今天,不易。

  經家能有今天,也不易啊。

  趙憶萱啊趙憶萱,儂就不要怪我經易門翻臉不認人了!只能怪儂自己做事太欠考慮。儂應該曉得,我經易門在譚家撐的是大半爿天;而在經家撐的是整爿天。無論是那個「大半爿天」,還這個「整爿天」,都不能沒有我經易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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