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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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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太陽從大庫房背後那棵串香槐老樹頂上慢慢西斜。 38 血。鮮紅的血。熱辣辣的血。清水一樣的血。三月桃花般的血。焦血。 39 這一夜,經易門自然睡不著。吃晚飯時,只勉強吃了一小碗皮蛋肉末粥。一根鮮黃的香蕉也只咬了兩口。第二天,在樓上莫名其妙地轉了半天,下意識中,總以為(總盼著)譚家會派人來向他解釋剛發生的這一切「誤會」。但一直等到下午,連一個電話也沒有。後來來了個人,是盛橋鎮的茶房老倪,報告了兩位姨太太偷著過江去找黃克瑩的事。經易門一聽又激動了,立即讓憶萱拿衣服來,要去譚家花園向譚先生和三先生報告。憶萱勸他不要去。憶萱的意思是,譚家已經把我們當作一件穿得不想再穿的舊衣裳那樣,損了出來。假使說真還有點志氣,我們就不要再管他譚家的事了。也不能再管了。憶萱還沒把話講完,他就火冒三丈,臉漲得通通紅,跳起來,逼沖過去,連聲斥問,啥人沒有志氣?啥人沒有志氣?憶萱再不作聲。他嗝噎了一下,也覺得自己未免有些失態,便長喘了幾口氣,苦笑著搖了搖頭,回自己房間去了。爾後,聽見憶萱在門外低聲啜泣。再過一會兒,啜泣聲消失。樓裡十分地安靜下來。又過了一會兒,憶萱出門,把兒子經十六也帶走了。樓裡更加安靜,甚至靜得可怕。一直到該操心晚飯了,憶萱還沒回來。經易門越發煩躁不安,就叫了輛三輪車,說是要到崇善裡去。 崇善裡在閘北。有一條臭河浜。有一幢老式的弄堂房子。這是譚家、也是經家的「老窠』。當年,經老老先生跟譚老老先生從鄉下到上海來學生意,就住在崇善裡。譚老老先生和譚老老夫人在崇善裡落腳的時間不長,沒住幾天,就被上海總商會的一個朋友接走了,但年輕的經老老先生和更加年輕的經老老夫人卻一直在崇善裡住了下來。一直住到有一天,譚老老先生對經老老先生說,我幫儂在公共租界裡頂一套公寓房。一切費用全歸我出。儂搬出來吧。這樣,在朋友中間,我臉上也好看點。經老老先生卻不肯搬。又過了一些年,經家積的錢也買得起小洋房了,經老老先生還是不肯搬出崇善裡。而且揚言:只要經家不離開上海,不離開譚家,經家的後代就不許搬出崇善裡。為什麼?老人家覺得譚家是從崇善裡開始發起來的。崇善裡是譚家的一塊風水寶地。一條龍脈。經家人有責任為譚家守牢這條「龍脈」,報答譚家的恩情。經易門小時候不懂事,說道:「啥龍脈?一條臭河浜!」就為這句話,老人家沖過來,甩開大巴掌,咣咣咣咣,一連四五個耳光,直打得這個唯一的嫡親孫子鼻子耳朵牙齒一起流血。還逼他在譚家祖宗牌位前跪了三天三夜。從此以後,老人家就常說:「能夠為譚家守牢這條龍脈的,才是我經家真子孫。」 一直等到譚老先生病重。抬進醫院。四個氧氣瓶圍上來。身上插進八根管子。腦子還清楚,知道這一次進得來,出不去。他趕快派人四出去為經家買房子。地段要幽靜。房子要像樣。獨門獨戶整幢小樓。只要合適,價錢再高也不怕。最後定的就是辣菲德路這幢英國鄉村別墅式小洋樓。然後把經易門和他的父親經老先生叫到病榻前,說了兩件事:-,我把雪儔和譚家都托給你父子兩個;二,你們要看得起我,就請搬到辣菲德路去住。譚經兩家相交幾十年,現在,我要跟你們分手了。這幢房子就算我送給你們的分手禮。我只能為你們做這點事了。經家父子兩當時真想跪下來,抱牢譚老先生大哭一場。經家父子當場答應了譚老先生的請求。但實際上,他們沒有搬。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應該離開崇善裡。後來譚老先生就死了。有一晚上,突然開過來兩輛大卡車(老式道奇),還有十幾輛老虎塌車。領頭的一輛道奇車駕駛室裡坐著身上還帶著重孝、剛做了譚家當家人的譚雪儔。在譚雪儔指揮下,一大幫腳夫扛夫不問三七二十一,也不顧經老先生的阻攔,就把經家從崇善裡搬到了辣菲德路。譚雪儔歉疚地對經老先生說,阿爸臨咽氣前,交代我一定要這樣做。我也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對不住儂了。否則,將來我到閻羅王面前,真沒辦法向我阿爸交待。經家雖然搬進了辣菲德路新居,但並沒有賣掉崇善裡的老宅。不僅沒有賣,相反地,還花了老大一筆錢,把它徹底翻修了一遍。說是「翻修」,其實是完全按照老樣子,再造了一個。所有的柱子都漆了黑漆。所有的房門上都掛一幅大紅底子五彩絲繡綢帷簾。每一幅帷簾中央,又都用黑絲線繡上一個極醒目、極莊重的魏碑體大字:「譚」。又請來最有名的莆田石匠,用最好的泰山石為譚、經兩家的祖宗,刻了兩個跟真人一樣高大的石像,供奉在老宅堂屋中央的一個高臺上。這兩個石人都古裝打扮。一個身著二品朝服。一個分明布衣穿戴。著朝服的慈眉善目,手捧朝笏,仰視皇天,雖潛龍勿亢,猶志在綱維。布衣打扮的,低眉垂目,躬身作揖,真正是至柔而動,至靜方德。經易門還物色了一對潔身自好、一輩子吃素、無兒無女無任何牽掛的老夫妻來看守這幢老宅,命他兩日遂地撞鐘擊鼓念經,敬禮膜拜,日遂地叫這老宅香火線繞鐘磬不斷。 那天三輪車踏進崇善裡,大色已全暗。弄堂不算短,彎彎曲曲,還叉出不少支岔。兩旁一式的本地房子,低矮老舊。從排門板板縫裡漏出的燈光,比較昏黃。崇善裡幾十年不變,一直到解放後許久,才有城建隊來挖去路面上的石卵子,統統鋪上水門汀(水泥)。同時又越來越鬧猛擁擠。不斷有人搬出去(身份地位經濟狀況發生變化的人),但搬進來的人更多。各種各樣的小店也開進來。細細一看,真是大餅攤頭老虎灶。煙紙店後頭伸出夾竹桃。空場上,聽評書。油煎臭豆腐幹味道實在好。前樓阿公跑單幫。後樓阿娘全日全夜叉完麻將還要軋姘頭。 快要走到老宅門口,經易門覺出,老宅裡出事了。因為石庫門式的大黑門前洶洶地聚起了一大幫人,神色況且一律都那麼驚惶,三三兩兩地在嗡嗡議論。急忙下車去推開老宅的門,便看到那一對老夫妻張惶失惜地站在頭道天井裡,正一籌莫展著;一見經易門,如獲大赦般撲了過來,倉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指著後院的方向,對經易門連連跺腳。經易門正迨抬腿進二道門,卻聽見一陣又一陣碎摧了瓷器傢伙的乒哩乓啷聲從二道門裡傳出。經易門急趨上前,只見憶萱臉色青白,高挽袖管,從後院的一間間房間裡搬出種種瓷的玻璃的琺瑯的料器的器件,用力往那鋪在天井中央的大方青磚上砸。還有那個並不怎麼聰明的兒子也在起勁地為她做著「幫兇」。看樣子他們已經忙了好大一會兒工夫了。天井裡到處都躺著他們兩忙碌的成果——碎碴片。憑著依稀的暮色和各房窗櫺間透出的電燈光,可以細辨出,已然變成碎片了的,有那對青花雲龍捧壽福字撣瓶、乾坤六合雙龍戲珠瓶、還有那只松竹梅盤節酒尊、巴山出水飛獅罐、有那口暗薑芽海水花壇和甜白酒盅,還有那套黃地閃青駕鳳穿寶盤、紫金地閃黃梅花盆、素鑲堆花香爐……最叫經易門心痛的是那一盆料器蟠桃樹和那個浮梁吳十九的牡丹甌。這牡丹甌,外面燒上了穿花蓮托、八寶荷花、魚耍娃娃、貫龍篆遍地真言字、折枝四季西番蓮寶相花,裡邊還燒上了海水如意、雲邊香草人物故事、竹葉靈芝壽意。而這位吳十九先生和雕竹濮仲謙、螺鋼薑千里、銅爐張鳴歧、紫砂時大彬等人均為當時齊名海內外的工藝聖手。他們的東西,不說是件件價值連城,也可說只只都能拿來換地換房子換股票的。當然,經易門絕對不會用它們去做這種敗家的事。因為這裡的每一件東西都蘊含著經家、特別是譚家三代人的心血。 三代人的心血啊。 再一看,那一個個掛在房門上的譚字繡綢門簾也全部被她娘兩個扯了下來。他們還往那兩個石人身上潑黑漆。譚老老先生用過的那個紅白木雕花床架於被抬出來摜在天井裡。而譚老老夫人用過的那只馬桶箱,在用碌磚拚命砸過以後,也被摜在了旁邊的陰溝裡。 哦…… 夫人,哦,憶萱,你瘋了嗎?真的瘋了嗎?!!你覺得譚家對不起我經易門,也不能這樣做啊。經易門心裡一陣痙攣,濁血和熱痰頓時都湧了上來,當即一個踉蹌,兩眼一黑金星四濺,雙膝一軟,便暈倒在地;醒過來後掙出的第一句話就是:「憶萱,你這樣做,不是要逼我去死嘛?!」 然後,經易門居然打了趙憶萱。 40 當天晚上,經易門把全家老小全部召齊到他房間裡,說了下面一段話:「今天憶萱和十六做出這種事,實在讓我無法向兩家的祖宗交代,也沒有辦法向譚先生交代。現在只有一條路好走。要麼我離開這個家,要麼她離開這個家。只有這樣,才好向譚家有所交代。這樁事,由憶萱自己決定。由她來選。到底是我走,還是她走。」 經易門話音剛一落地,全家老小就哭作一團,嚎叫著一起跪下來為夫人求情。只有身材頎長而又精瘦幹黑的趙憶萱緊握雙拳。呆立不動。臉色鐵青。渾身顫慄。鼻翼急促地歙動,眼前呈現的卻只有一片空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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