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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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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易門順從地交出灶心土和兩斤柿餅,看到院子裡一片亂嘈嘈的景象,猶豫了一會兒,便恭敬地走上前去,向那群軍人聲明自己是譚家門裡的總管,願意協助他們對譚家進行全面檢查。一個被譚宗三請來臨時負責此次行動的虹口警備司令部少校軍醫(大概是北方人),露出一絲神秘古怪的微笑,眯起眼睛,打量了經易門一會兒,操著生硬的上海話,說道:「儂就是頂頂有名的經大總管啊。好好好。請到那兒等著編號。抽血驗大小便。」「我……我想……我可以幫你們一點兒忙……」經易門則用生硬的北方話再次請求。「不用。我看您老還是乖乖地一邊兒待著去的好。」少校軍醫有點不耐煩了。而且他還不許經易門進自己的寫字間「待著去」,非讓經易門跟那一班賬房先生茶房僕役司機花工丫環老媽子一起在外頭太陽地裡站著。十幾分鐘後,經易門得知,現場並不是沒有譚家管事房的人在幫忙。譚宗三委派東管事房一個叫顧雨鄉的年輕賬房先生協助那幫子軍人檢查譚家。「這……這實在有點不像話了嘛。經先生是總管。假使真的需要有人出來協助軍方辦事,也應該由他牽這個頭。顧雨鄉……顧雨鄉這只野路子算啥東西?!三老闆也太不給經先生面子了!」院子裡,太陽底下,那一幫子譚家的賬房先生茶房僕役司機花工丫環老媽子紛紛忿忿不平。竊竊私語聲蜂起。

  經易門此時臉色蒼白。他當然不會去應和這種「嘈雜」。並且為了讓軍方人士明白,他不僅沒有參與制造這一點正在譚家花園裡生成的「騷亂」,而且論他的身份地位和修養水平,他根本也瞧不上這種不會起任何實際作用的「騷亂」。於是他有意微閉雙眼,挺直身軀,倒背起雙手,獨自站在一棵玉蘭樹下,跟那一大群正在對他表示極大同情的人,始終保持著大約五六米、甚至七八米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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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抽完血,驗完大小便,到了下班的時間,譚家(譚宗三)沒有按歷來的規矩,派小汽車送他回家。一直到這時候,經易門還保持著表面的平靜。但他心裡已然覺出,大廈將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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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到大門口。大門口擠了一大堆人。說是要換工牌號。在譚家做生活的人,都領有一塊工牌號,憑工牌出入大門。登記造冊。這原是經易門立下的規矩。但一小時前,進駐譚家的醫療分隊奉三先生之命,從即刻起,更換新工牌號。這絕對又是個「新花招」。分明是要向所有的人表示,他經易門在譚家已徹底不算數了。好嘛。蠻好嘛……經易門竭力控制住自己潮動起來的心緒,去隊尾排隊等候。此舉在既長又彎的隊伍裡立刻引發了一陣更強烈的憐憫和不滿。人們紛紛讓出自己佔先的位置,真心誠意地讓經易門先辦手續。經易門當然不願在這種情況下領眾人的這份情。因為這很可能會造成一種嚴重的誤會:他經易門據此在向軍方、向三先生示威,顯示自己內心的不服和不滿。於是他拼命暗示那些動了真情的下屬,不要這樣做。千萬不要再這樣做了。但漸漸狂熱起來的下人們卻越做越認真,叫喊聲也越來越響,不少人甚至上前來拉經易門,有的還此起彼伏地向發放工牌號的軍人小組大叫:「讓經先生先領!讓經先生先領!」叫聲驚動了正在別處忙碌的軍人。他們大步趕來。美式的軍用皮靴聲整齊而響亮。經易門實在忍耐不住了,終於變聲作色漲紅臉,不僅用力推了離他最近的一個小丫頭一把,而且還揪住一位平時最聽他話的老賬房先生的領口,對眾人大喊:「識相點。請大家識相點!不許再吵了!」

  小丫頭跌跌撞撞一下摔倒在地。老賬房先生被揪得一口氣憋住,嘴唇皮發紫。經易門自己則渾身僵直。張口結舌。面對這樣一個局面,眾人才開始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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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輪車載著經易門,繞辣菲德路呂班路上的法國花園,整整轉了三大圈。三次都看見馬路對過的克萊門公寓那一片(六個?八個?)褚紅色的尖頂。三次踏過經家門口,經易門都沒有叫停。他沒有心思回家,但又不能不回家。大廈將傾。大廈將傾啊。最近,譚宗三召開譚氏集團公司董事會,事先不僅沒有跟他商量,正式開會時又不通知他參加;連召集東西兩管事房全體管事議事,都不請他。硬檔梆子。明擺著是在甩掉我經易門麼!消息一經核實,不僅經易門為之駭異(想不到這位同齡人下手這麼快,這麼狠),整個譚府上下也被震驚。譚府因此亂成一團。賬房先生自動封存賬冊。管事遇事不敢發佈指令。走廊裡再也聽不到腳步聲。耳房裡再也聽不到交頭接耳私語聲。連郵差送來匯單都沒人去蓋章簽收,不知道收下鈔票該到誰那兒去人賬。煎藥的因此煎穿了藥罐頭。斬肉的因此斬掉了手指頭。花匠因此錯把鬱金香當成了馬蘭頭。奶媽喂錯了囡囡頭。老媽子則抱錯了大小姐房間裡的鴨絨枕頭。整個譚府立時三刻就像一條失控的大船,只見有上下翻飛的鷗掠烏在船後相隨,卻不見船頭在浪尖上高高邀遊。而讓經易門最傷痛的還是,譚先生譚雪侍此時此刻的態度。他原以為,不管怎樣,譚先生是一定會出面為他說一句公道話的,會戳力在三先生面前挽留他。但看樣子,好像是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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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經易門冤枉譚雪儔了。譚雪儔曾排了全力為經易門爭取過。他十分虛弱地在床上扭動。喘息。打著重重的嗝噎。問譚宗三,哪能(怎麼)可以這樣……哪能(怎麼)可以這樣?

  譚宗三手拿一根中短長度的白色藤條(認真地纏進了好幾股彩色的細皮條),身穿一套麂皮獵裝(散發著極濃重的來蘇爾和福爾馬林氣味),腳登一雙翻毛長筒皮靴(帶一個笨重的大方頭),一面用那根柔韌的藤條輕輕拍打大理石壁爐架上那座象牙裸女,借此保持自己應有的鎮定;一面卻忍不住四下裡睃視,流露出他那種永遠無法抑制的好奇心。

  譚府幾經搬遷,曾經的一個原址是明弘治嘉靖年間上海名士陸深的一座「別業」,「頗有竹樹泉石之勝」。當地人叫它「四季別墅」。多年來,後堂東西兩棵大柱上一直留著一副前代名家張電親筆題贈的楹聯:「步玉登金,十八人中唐學士;升堂人室,三千門下魯諸生」。雪儔當家後,非常屬意這副楹聯,想盡辦法把它們搬進了他房間,當寶貝那樣供著。而譚宗三卻一直希望他把這副楹聯處理掉(不少人喜歡到廣東路江西路上的老古董店裡淘這種舊貨),另掛兩幅歐洲的畫。比如恩斯特 ·凱爾希納(Emst Kirchner)的人物或木刻,或者索性掛兩幅保爾·塞尚(Paul Cezann)的靜物風景。這位年輕的三叔非常喜歡這兩位畫家的畫,尤其喜歡凱爾希納一九一三年畫的布板油畫《街頭五女子》。女人們(有錢的闊太太?滄桑的老妓?)裹一身帶狐皮領的大氅,僵屍般地戳立在街邊,呆呆地審視櫥窗裡那昂貴的皮貨。她們的外形被故意誇張,畫得很瘦,很變形,像鳥爪,又像是釘在地上的枯樁,表情陰冷粗魯,暗綠的基調反襯著她們臉色的蒼白。背景上則擠滿了亂糟糟的人群。每個角落都顯示出前世的墮落,又都隱現著今世的邪惡。

  譚宗三後來便把他那敏感的手指尖停放在探女冰涼的腳面上,輕輕地摩挲、悉心地體會她腳面上的那種冰涼和滑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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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挽留住經易門,這幾天裡,譚雪儔已不止一次把譚宗三請到自己病床跟前長談。這一次又談了整整三個鐘頭。據說談到最後,譚宗三用力抽了那座裸女雕像一藤條,憤然離去。依然只丟下一句話:留我就不留經易門;留經易門就不留我。譚雪儔向著譚宗三的背影,拼足全身最後一點力氣叫了聲:宗三啊宗三,做人做事總歸要講點道理,講點良心啊!我促譚家人不可以這樣對待經家人的!罪過啊……作孽!隨著這一聲拚力的嘶喊,又有半盆鮮血從他後身嘩嘩地噴射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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