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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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即便這樣,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她對他還是保持著極度的警戒和距離。她不想再上當。上當的滋味輕易淡忘不了。後來終於相互走近。應該說,譚宗三那顯赫的家世和獨特的身份,對黃克瑩還是有一定的誘惑力的。但實事求是地講,起關鍵作用的,還是他內心的寂寞。也就是說,她發現,他內心寂寞。她不懂。意外。比如小張島的那次聚會,很快他就悄悄地走了。她發現,實際上他並不喜歡那樣的熱鬧。他不像別人那樣,喜歡穿一套耀眼的自西裝和戴一條紫紅色的領帶出場。他很少出場。在後來更多的聚會裡,他甚至不出場。他說他只有兩種愛好,一是住旅館。(必須是小旅館。必須是見不到任何熟人的小旅館。)每過十天半月,他總要找一個這樣背靜乾淨的小旅館住兩天。讓自己徹底清靜清靜。放鬆放鬆。另一種愛好就是喜歡結交軍界朋友。

  或者說,他只願意和軍界的人來往,他喜歡聽軍鼓敲擊。聽他們粗野無聊的談話。喜歡看軍人笨拙整齊而又隆重的步伐。比如德國軍靴上的閃光。在黑白默片中長時間走動。在盛橋鎮,他只有三個真正的朋友。一個是鎮長薩重冰。一個是木堡港小學校長陸蠡。再一個便是那個省立女監的典獄長宋邦寅。這三人都有從軍行伍的身世。今年都和他一樣,三十三歲。他在小張島上特意為他們這「四友」建了個俱樂部。這是四套各帶一個臥室客廳盥洗室的客房,還帶一個留宿男女賓客用的特別間。各取名為「太倉」「十芴」「恒臣」「莫毫」。在四套客房的中間,建有一個帶玻璃頂棚的大起居室,取名為「一石一竹館」。確有奇石一尊秀竹一叢。四個黃楊木墩上安有四個碩大的青花盤龍缸。缸裡養蓮。每個大缸旁邊都安放兩把日式的矮腳沙發。一個藤編茶几。一隻捷克的水晶刻花煙碟。兩套荷蘭的彩釉淑女金邊茶具。起居室的正中央少不了還得安放一張用紅木特製的麻將桌和四把高背軟墊仿明古椅。

  而最撼人心魄的,則是掛在正牆上那幅鄭板橋四軸通景屏墨竹。畫於乾隆二十六年。畫有成竹一十五竿,解籜抽梢的淡竹四竿,另有碎小竹兩竿。通幅寬八尺,高六尺有餘。可謂鄭板橋墨竹畫中罕見的巨制。令人歎為觀止的是,畫上有鄭板橋「六分半書」長篇題跋一百九十二字,分行書於畫的中間下部竹竿之間的空白處,布自參差落拓有致,與畫完全融為一體。更必須一提的是,畫上有鄭板橋的印章七方,幾乎囊括了鄭老先生生前所喜愛的印章中的精華。它們居然同時針蓋在同一幅畫上。它所具有的文物價值,即便不懂文物的人,也要為之顫慄。沒人說得清楚,譚宗三為覓得此畫究竟花了多少錢。譚宗三說,有朝一日他要在盛橋待不住了,畫就留給這三位朋友。

  請他們用它在盛橋建個不大不小的造船廠,以志留念。薩重冰說,這你就小看我們三個了。我們比起你老兄來,是窮。但再窮,也不至於要靠賣你老兄的畫來建廠。這話說過的數月後,他們三位果然合力盤下木堡港一家小船廠,計劃將它翻新擴大。並執意要用宗三的字「永吳」來命名船廠。但不知為何,這「永吳船廠」始終也沒如期落成。也許是那幾位老友故意的吧,要留下那一座座空蕩蕩的大棚、留下那一部部早已銹蝕在軌道上的老式鋸木機、再留下一砣砣鐵錨舵片和乾涸的船塢和空船殼來證明些什麼表達些什麼申訴些什麼。

  黃克瑩早已過了那種把男女情事只當詩來做的階段。她渴望。期待。力。力的交換。力的成熟。強大的沉默和熾烈的穩重。能揉碎。又輕柔。托起。在上海的時候,她常常獨自到蘭心戲院去看那種黑白默片。蘭心戲院晚上演戲。白天放黑白默片。有時有鋼琴伴奏。那閃爍的光影中有無數灰塵粒子飄浮。象徵軍鼓的強烈的切分音。她被德國軍人整齊的步伐所激動。她知道觀眾席中最多不超過六個人。然後是字幕:「GO Forward! Go Forward!」一二一。一二一。走出戲院她吃一碗油豆腐線粉湯。她要攤主往湯裡放許多許多辣夥。抓一大把蔥花。嘶嘶啦啦地用力吸進並嚼碎那煮不爛的大腸。有兩次她明知道譚宗三在她臥室門外站著,硬就是裝著不知道,不去開門。他居然會在門外進退兩難地站下去;一直等到天黑,才從門縫裡塞進一張紙條,爾後,悄悄地走開。起初,她以為他在女人面前的這種生澀是故意做給她看的。後來有一次,他深吸一口氣,鼓足勇氣來摸她的手,被她用力甩開。他竟然驚慌失措地一連造地說了七八個「對不起」,呆住了。後來就走開了。而且還真生氣。很長時間(足有半個多月吧)不理她。見了她,也很冷淡。後來,她主動到他住的那家旅館裡去找他。事先也沒通知他。一敲門。門一開。給他一個絕大的意外。他居然高興得不知所措,當場把一壺新泡的龍井全潑灑到青磚地上。

  她終於覺出,他是真喜歡她。真想跟她好,真動心,(為什麼?她直截了當、一次又一次地追問,你為什麼要喜歡我?怎麼會喜歡我的?)雖然一時還摸不透他心裡除了她以外,到底還有沒有其他女人,但這時,黃克瑩已經決定走近他。並肯定:對自己來說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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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發覺,自己又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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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明白,他究竟想要在她身上得到什麼。又能給她什麼。十年前,他走路就慢,十年後的某一天,他走得更慢更從容。走出牙科診所。抬頭看看天,天上沒有雨,也沒有太陽。只得笑笑。後來就在那把翠綠色的真皮沙發裡躺了下來。十年後的今天,真皮沙發更加陳舊,也更加柔軟。他又一次把自己深深地陷在沙發裡,等待那一串硬底皮鞋聲的出現。誰的皮鞋?當然是她。黃克瑩。

  譚宗三在盛橋鎮上開了個旅館。為此買了一大片房子,高低錯落有致,還買了幾十棵大樹。很濃的樹影交錯著從房頂上墜落,落到地上再延伸,變得細長細長。黃克瑩既然決定實行戰略上「走近譚宗三」的方針,就義無反顧地接受了譚宗三的邀請,搬進這旅館。他忙前忙後,專門開了個西偏院,讓她和她的妮妮(六歲的女兒)住個獨門獨戶。西倔院的正房後窗正對大正街。大正街是新開出來的街道。那時還沒幾家像樣的店鋪商號。倒是有一片大空場。中央立著根極高的杉木旗杆。經常有浪跡江湖的雜耍班子來這場地上大喊大叫地演出「三上吊」一類慘不忍睹的節目。譚宗三發覺後,要替她換地方。黃克瑩搖搖頭說,不必了。她喜歡看無人使用的空場。那時晚霞很紅。她也喜歡看有人使用的空場。那時的晚霞也很紅。況且還有幾隻野狗。況且她還想看「三上吊」。所謂「三上吊」,就是把一個六七歲或七八歲的女孩用一根又粗又長的牛皮繩吊起來,吊到半空,然後用力扯動牛皮繩,讓女孩忽左忽右地大幅度晃蕩。如果以為牛皮繩是系在女孩腰裡的,那你就太缺乏想像力了。牛皮繩是系在女孩頭髮上的。全部的重力全吃在女孩那一點幼嫩的頭髮和頭皮上。女孩一邊晃動,一邊還得做各種各樣的動作讓看客們消遣,比如十字絞花,青蛇吐信,或者馬踏飛燕,天女散花。最後,再表演脫衣裳穿衣裳。在底下扯動繩索的總是一男一女兩個大人。扯一下,男的叫:「我是她爺(爹)!」再扯一下,女的叫:「我是她娘!」再扯一下,半空中的女孩雙手合十,盤膝閉目,做童子拜觀音狀,叫:「給鈔票的才是我真爺娘!」那是對在場的看客說的,懇求大傢伙掏錢。但此時場子上卻鴉雀無聲,只聽牛皮繩在旗杆頂的大鐵環裡嘎吱嘎吱尖響。風在小女孩的頭皮上呼嘯。雜耍班其他那些男人和女人則全部仰起頭,做出一副十分油滑的樣子,扯直嗓門陪叫:「對,給我阿囡鈔票的是真爺娘!」演這「三上吊」的訣竅全在梳頭上。要把每一根頭髮都梳直了在牛皮繩上吃上力,就出不了事。萬一梳偏了,一大塊一大塊的頭皮就可能會被撕裂下來,小女孩就會帶著滿頭滿臉的鮮血,往下掉,掉在旗杆底下那厚厚一層灰土裡。噗地一聲,濺出一大團塵霧。全場的人因此驚叫,久久不息,同時向後退,別轉頭,每人都嗽動喉管底部那口濃痰悶悶地咕噥一聲「作孽」。只有班頭抓一把香灰,大步走過去,用力捂在仍然在舊舊突突冒血的小腦殼上,吩咐準備下一個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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