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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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用客氣哉。下船的辰光,我伲已經在船上吃過點心哉。」說話的是那位四姨太。不算豐潤,也算豐潤。糯聲糯腔地帶出一種別有風情的脆勁;並且在貴婦人應有的瀟灑自得中,又本能地流露出一種對那些生活狀態不如自己的同性所特有的寬容和隨和。她們常常特別願意對這樣的同性表示自己真誠的同情和憐憫。而黃克瑩最忍受不了的正是這種來自同性的寬容或憐憫。憑啥?是的……憑啥嘛!但此刻她又偏偏無法制止自己身上那一陣陣湧出的顫慄和本能的緊張。兩位姨太太年紀都不算大。大概也就二十四五歲吧。說不定還沒有我大哩! 緊搜尋慢搜尋。還算好,碗櫥裡還留了兩隻青橄欖。還有一對粉彩蓋碗,原是為譚宗三買的;想著他總有一天要上門來看望,總得有一點看得過去的器具應付這「歷史性」場面。剛開始準備。現在正好先用來應付這二位。它們雖然根本算不上是名瓷,但看上去還算整齊。順眼。這樣,泡兩碗青橄欖茶,再洗出三隻象牙白金邊貼花碟子,裝上一小把鳳眼瓜子,五六塊南通脆餅,十幾根自家做的黑芝麻糖,惴惴不安的黃克瑩總算慢慢平靜,慢慢恢復了往常的從容,暗自琢磨起眼前這兩位「不速之客」的真實來意了。 那天黃克瑩答應經易門,立即帶女兒離開盛橋鎮,今生今世永遠不來「糾纏」譚宗三;並且承諾,也不嬲到上海去「糾纏」。為此,經易門是給了錢的。黃克瑩稍稍遲疑了一下,也就收了。(一大筆。經易門這傢伙在關鍵時刻,出手總是那麼漂亮。大方。為了譚家的今朝和明朝,他絕對肯下血本。所以同行中人都講他「會做場面」。「撐得牢檯面」。用北方話說就是,他娘的,這傢伙是個玩意兒。)黃克瑩收錢的時候,的確下決心要兌現自己的諾言,離譚宗三而去。她離去,絕不是因為錢。假如只為了錢,她就不離開譚宗三了。上海灘上智商再低的女人也明白,「譚宗三」這三個字本身就等於一筆大「錢」。此「錢」之大,要遠遠超過經易門手裡所可能擁有、並可能給出的不知多少倍。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二百倍。或更多。這恐怕也是上海灘上任何一個智商再低的女人也會懂的基本常識。而更重要的一點是,譚宗三喜歡黃克瑩。非常喜歡。不止是喜歡,而且還是「儂戀」。儂戀的程度已經達到一個三十三歲的獨身男人對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單身女人所可能達到的最高臨界點。不能再高。再高,神經就要出毛病。因此說,目前的譚宗三已經在黃克瑩完全的把握之中。假如黃克瑩真想要譚宗三這條「大魚」,那麼,他絕對就是她的了。這說法,是一點都不過分的。對這一點,黃克瑩自己也是非常清楚的。 但她還是下決心放棄。 要黃克瑩下決心放棄譚宗三,就像當初要她決定接受譚宗三一樣,都是一件相當不容易的事。很長一段時間,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麼對付這個「冤家」才好。但又不是濕手抓幹麵粉,也不是冷雞窩抱熱蛋;更不是嫩豆腐落在灰堆裡,也不是李香君血濺桃花扇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統統不是。 那麼,是什麼? 16 還算年輕的黃克瑩已經上過男人好幾次大當。因此,二十三四歲的她才會單身帶著個孩子。因此她對男人、特別是對再找個男人託付終生,已經完全絕望。因此,她才會離開那曾久久都離不開的上海,到盛橋鎮這樣的小角落裡,將將就就地委屈在陳彼和那種人屋簷底下,「討一口飯吃」。後來遇到譚宗三。那天她坐小船去小張島。小張島在盛橋鎮木堡港口外不遠。方圓兩平方公里。島上主要的建築物是監獄。高大厚重。(遠東最大的兩個監獄,國立第八模範監獄和省立第三女子監獄都設在這裡。)主要的人群是剃光了頭的男犯和穿著清一色藍黑衣裳的女犯。黃克瑩那位從未謀過面的遠房姑夫,就在島上任那個「三女監」的總典獄長。在姑媽為她舉行的那次小型聚會上,他是最活寶的一個,也是唯一的一位單身男子。可以看得出所有到場的人都十分喜歡他,女眷們就更不用提了。即便是男客,也個個都願意跟他在一起。 鎮長薩重冰那位貌似年輕的太太,幾乎每隔三分鐘就要尖聲尖氣地叫一聲:「宗三,儂又死到啥地方去了呀?又不想理睬我了,是(口伐)?」他卻故意遠遠地躲著她,爾後快快地走過去為她續上半杯加過薄荷汁的綠豆湯。(夏天她只喝綠豆湯。)在眾多喜歡辯嘴的男客中,他常常一聲不響地微笑著斜靠在那把藤編的大圈椅裡,優閑地托著他那個尖削而又富有校角的下巴,把胳膊肘支在寬平的椅子扶手上,輕輕晃動著那雙意大利的儂爾思名牌皮鞋,聽別人反駁。他那樣真誠,那樣專心,眼中閃爍著的絕對是那樣一種心悅誠服的光芒。但不知道在哪一時刻,他會突然跳起,低聲對周圍這些朋友道一聲:「對不起」,爾後匆匆離去,到某一位女眷身邊,提醒她,該給寶源昌銀樓的薛老闆回個電話了;或者吩咐久在一旁伺候著的那個老媽子,該去看看還在爐子上煨著的蓮子薏米百合羹了。或者不跳起,只是稍稍回過頭,給仍在假裝生氣的薩太太,投去一個無奈的溫和的微笑。他很少跟黃克瑩周旋。但讓黃克瑩心跳的是,他會不時向她投來極專注的一瞥。可以說是極迅疾而又「深沉」。 眉尖聳起,全神貫注,放出全部的探詢,閃電般擊來,往往又極其灼熱。那目光有時在她臉部、眼睛,有時在她肩頭、在她依然如少女一般含蓄卻又尖實的胸部、甚至會在她那一段腳踝上留駐。這段腳踝隱露在那雙最老式卻又最時髦的漆皮皮鞋之上(惜姑媽的),又顯現在那件最時新卻又最典雅的嵌絲藍地隱青占絨繡花旗袍之下(借姑媽的);並順著腳踝慢慢溜到那一片圓潤而輕薄的腳面上,再一次顫顫地滯留住。於是他目光裡生出一種少見的惶惑。(哦,有一度,她是那樣地喜歡這種惶惑,並被它深深打動。)透露由於無法自製而共生的羞澀(哦,如果沒有這種羞澀,也許她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盼著它來光顧自己了),有她無法理解的驚奇(哦,像我這樣一個坎坷女子,穿著這樣一身借來的裝束,有什麼可讓您驚奇的?但是,不管怎麼樣,能讓他這樣的人物驚奇,她的確感到自豪,也感到少有的滿足。) 當然,那目光裡也有她隱隱為之害怕隱隱為之心動隱隱為之回味的某種貪婪和渴求。姑媽總是尋各種藉口把他帶到她面前來。但是他每每的只要一走近她,總是顯得那麼木訥,不自在;總是在不尷不尬地搭訕了幾句後,很快就找個藉口走開了;走到那扇紅木雕的罩落背後,假裝去點煙或倒茶。其實他平時不吃香煙。這種場合,根本也用不著他自己去倒茶。點著的煙、倒滿的茶,他根本也不去享用,只是為了讓自己鎮靜下來,爾後再一次轉過身來,向著她的腳踝和腳面投來極為專注而又熱辣的一瞥。為什麼只是……只是……腳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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