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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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樓下敲門聲一響,黃克瑩馬上從那只真皮舊沙發上跳了起來,就像是火燒腳後跟。一分鐘裡,穿上旗袍,換去拖鞋,梳整齊蓬亂的頭髮,趕快把留聲機唱頭從嘎啦啦嘎啦啦發澀的轉盤上拿下來。她不想讓來客知道她一關起房門就特別喜歡聽老生唱段和黑人爵士樂。盛橋鎮這兩年時興女人聽戲,也聽唱片。但不興單身女人把自己關在房裡聽男人唱戲、唱歌;特別是像黃克瑩這樣生過小孩、又重新過起單身日子的女人,更不行。獨自一人這麼做,不行;跟別人混在一起,更不行。假如這麼做了,讓他(她)們發覺自己「衣衫不整地關在房間裡聽男人唱戲」,鎮上幾乎所有的人都會認定你是個「白相女人」。「爛汙女人」。一旦落一個這樣的名聲,好不容易在這個鎮上覓到的這只「飯碗頭」,就一定會被敲掉。

  收拾整齊。稍稍穩定住心緒。再放出幾分必要的溫雅從容在臉上,爾後再仔細掂量一番,發現手裡還少了一樣東西:書。盛橋鎮這幾十年有一點進步,喜歡看到女人手上除了拿針線,有時還能拿一兩本書。於是回轉身去,拿一本文昌書房出版的《老殘遊記》,隨手翻到一百二十六頁或者八十六頁,才款款往樓下走去。(其實,你說,這種書有啥看頭?!都是為男人而寫、寫給男人看的。包括後來那些專靠出賣自己女人隱私來營生的「女作家」。值得嗎?嘖!)結識譚宗三以後,她每每跟他提到自己住的地方,總這麼說:我住的那幢樓。其實,這幢「樓」是陳筱和牙科診所的老闆陳筱和的。再說,它根本也算不上是「樓」,只不過是長江邊上某個小鎮街裡那種常見的老式街面房子。俗稱「本地房子」是也。雖然也是一樓一底兩層,但這所謂的「兩層」,你站在樓下,拿一根不太長的晾衣服竹竿,就可以敲到它二樓的玻璃窗。排門板上全是蟲蛀的洞洞眼。瓦楞溝裡長滿了厚厚的青苔。和一些高矮不齊的狗尾巴草。陳筱和在這兒開牙科診所,同時又在跑單幫。做西藥生意。樓下本來只能容一個人蹈路通過的過道,就是他的西藥「倉庫」。因為潮濕,牆皮早就在脫落。地磚早就斷裂。黃克瑩跟陳筱和說過多少次,讓他另外尋個地方去存放他的那些西藥。再找兩個泥水匠來修補修補牆皮和地磚。再不修補,這裡就成了老鼠窩和蟑螂窩了。誰還願意到這兒來請你鑲牙齒?那位陳老闆卻總是色迷迷地盯著她那並不飽滿的胸部,笑嘻嘻地答道:「勿要急。勿要急。總歸要修的。肯定要修的。」每每聽到他這種皮笑肉不笑的回答,黃克瑩就想撲過去狠狠地咬他一口,再踢他兩腳。可她並不敢真的咬,也不敢真的踢。正因為想咬,又不敢咬(不止想咬這只老色鬼一個人);想踢,又不能踢(也不止想踢這只老吝嗇鬼一個人),在這個緊鄰海邊的小鎮上,恐怕沒有一個人會想得到,這位外表年輕嬌小玲瓏文弱的女子,一回到自己這間後樓小房間裡,關緊門,拉好窗簾,會經常像個武夫似的,渾身上下脫得只剩一條三角短褲一件汗衫背心,攥緊兩隻小拳頭,跟隨老黑人唱片公司三十年前出的一張爵士樂唱片上的節奏,在那裡咬牙切齒地抖動自己一條雪白的腿;或者四肢八叉地橫躺在大木床上,閉上眼睛哼哼。假如這裡的牆壁不是用薄薄的木板釘的,不是只糊了一層薄薄的月份牌道林紙,而是用一尺厚的城牆磚砌的,或者像吳淞口炮臺司令長官的小別墅那樣是用鋼筋水泥做的,能夠把她的聲音牢牢地封死在這個小房間裡,那麼,她早就跟著唱片上那位著名的布魯斯黑人歌手Charley Pation,嘶啞著喉嚨,拚命喊叫起來了:

  ……哦,洪水卷過來了,家園在淪喪,

  看啊,洪水卷過來了,飛機在空中轟響,

  五十個孩子和大人

  被捲進了巨浪

  ……

  她太想喊叫了,太想脫光了自己,在床上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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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關起門來,她既吃香煙,又吃老酒,還喜歡偷看幾本黃色的連環圖畫。喜歡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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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黃克瑩是怎麼的聰明過人,或機敏過人,今天她也想不到,這時在樓下敲她門的,竟會是譚家的兩位太太。準確點說,是譚雪儔的兩位姨太太。三姨太和四姨太。她從未見過她倆,只是聽說過。所以,當這兩位上海灘上相當有名氣的姨太太用一種相當平淡的口氣向她亮出自己的身份以後,她一下子驚呆了。面孔一下漲紅了。手一下哆嗦了。腦子一下空白了。木掉了。後來就有點手忙腳亂。不曉得該拿什麼來招待這兩位來意「肯定不善」的貴客。(其實二位還沒向她說明來意。只不過,一向多疑和自卑的她,暗自在做這樣的猜想罷了。)小房間裡沒有一件真正拿得出手的茶具。沒有一點真正拿得出手的好茶葉。也沒有一樣能讓這樣等量級的客人稍稍看得過去的小點心。一切的一切,都擺不上檯面……倒是有一點現成的水磨糯米粉,原先是為女兒準備的,可以現搓一點湯糰,再到後街南貨店裡買半斤酒釀,燒開水,敲兩隻雞蛋在裡面,放點桂花,放點白糖,做兩碗桂花白糖酒釀湯糰。假如是一般的客人,這樣也蠻可以了。但是,今天,不行。哦,她們畢竟是譚家來的人。是譚家的太太。不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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