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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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陣穿堂風刮過。真是一陣相當厲害的穿堂風。 而譚家人一定會告訴你,這一向譚家接二連三出各種各樣的怪事。比如花園東南角上那一大片竹林突然開花枯黃。比如鑄鐵的路燈柱突然生銹剝落。比如打蠟地板縫裡突然爬出成群結隊的白螞蟻。比如西花廳的天花板突然塌下來一大塊。比如太太小姐房裡的棕綳床,三天之內棕繩啪嗒啪嗒全部斷光。特別是譚先生寫字間裡的那張「鐵柳木」寫字臺。這張大寫字臺是譚家一寶。它是曾曾祖德麟公三十歲那年從閩南帶回來的。鐵柳木,又叫「海柳」,或「海底木」。它是南方一種高大喬木,只長在悶熱的海岸線上,那淺海的海底。常年地不見天日。每每在退潮以後它才會露出自己成片的粗壯和成片的翠綠。它木質細膩,色澤茶黑。光潤如玉,堅硬如鋼。壽命能到一千年以上。最好的鐵柳木,出在福建東山島古雷頭海底。每每天氣要劇變,那一片海水就先期混濁翻騰起來,伴隨一陣陣低沉的轟鳴聲,不斷冒出一串串很大很大的氣泡,並有雲層低低覆蓋。很怪異。也很可怕。譚家的這張寫字臺就是採用吉雷頭海底的鐵柳本做的。平時看它,精神十足,明光光纖塵不染;只但說要變天,它便先期暗淡下來,檯面上同時隱隱浮起一層極微薄均勻的霧氣,並滲出一粒粒極細小瑩潔的水珠。據說貼近了細聽,還能聽到一陣陣完全屬某種袖珍版的轟鳴聲。隨著天色轉晴,它又會完好如初,明亮如鏡。這樣的反復,屢試不爽,真是神奇得很。於是有人曾想用霞飛路(淮海路)上兩幢花園洋房來換取。譚家人當然不答應。可是,最近幾個月以來,它真的失靈了。不管天氣怎麼變,它都不變。外頭即便在落大雨,它檯面上依舊是乾巴巴,灰兮兮。真是呆掉了。完完全全呆掉了。 8 事實上,葉廷眷在離任的一年多前就已經覺察出在他轄下的這個用青磚砌就的上海縣縣城裡,就有好幾個大戶人家的男性繼承人都活不過五十二歲去。那些人家自己反而一點覺察都沒有。葉廷眷也是在為新修的縣誌作序,去「適園」「擇是居」「藕香齋」等藏書樓查閱披覽許多上海籍名流名士年譜,兼及這些人家的家譜時,意外發現的。後來就留心。到那年的九月,居然又相繼在三官堂、牛場、楊行、朱家角、六分蕩、周漕港等鄉鎮發現了這種跡象。這一回已不限是大戶人家了。比如說有一戶的戶主,只是做本幫菜的大師傅。在他的小店裡,紅燒甩水過橋面只賣到二十文一碗。去四五個人吃一頓火雞面,每人再弄二兩白玫瑰酒咂咂,總算帳也不出二角錢。要一桌五角錢的和菜,就能吃到走油蹄膀醋溜黃魚。他真是大不懂了,連這樣本分的小戶人家,男人都活不過五十二歲,這深層究竟蘊含著什麼又意味著什麼?是因為他這「地方父母官」的罪孽未清所致?還是說明將有一場大的瘟疫將臨?他惶惶。他下令在泥城橋周圍五六華里的地面上點起無數堆大火。捂出無數堆濃煙沖天,慢慢地覆蓋,披靡,慢慢地遊蕩,滲透,致使聖貳壹教堂的本堂神甫法國人蒙馬羅尼也惶惶,讓人趕緊關上教堂裡所有的彩色玻璃窗。有人看見他緊鎖眉頭,穿一身黑長外袍,呆立在北側堂的第四扇花窗跟前,直至天明。聖貳壹教堂所有的染色花窗都是有講頭的。北側第四扇花窗紀念的是已故美國聖公會教師費婉儀女士。 9 吃過早飯,我又一次看見了黃克瑩。她光腳趿著一雙皮面軟底拖鞋,穿一身真絲的素色雙滾邊繡花睡衣睡褲,下樓倒垃圾。聽見那從容而又清脆的鞋底皮聲響,我心跳得越發厲害,卻沒那勇氣公然走出門去跟她打照面,只是從門縫裡偷看了兩眼。因此在那樣的匆忙中,無法判斷她到底長得怎麼樣。一般?還是不一般?但最讓我意外的(也最讓我高興的是),她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大」。也許因為她個子稍稍矮了一點,皮膚稍稍白了一點,加上拿畚箕的手稍稍小了一點,而那件貼身的睡衣既沒把她胸部的那點嬌小隆突全部掩去,也保留了她後背的那點清瘦和挺秀。所以,初看上去,她根本不像是已經有過孩子的人。同時我也不願說她更像一個剛出大學校門的女學生。後來的日子裡,我才知道,她那一雙單薄的腳,蒼白得幾乎沒有一點血色,任何時候都顯得那麼的輕軟和無奈。而在此以前,我卻只注意到她眼神的摯烈和懇切,還發現右臉頰上方隱隱長著兩粒淺灰色的痣。 10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八日下午三點二十七分,我進入上海。這一刻我記得特別清楚。至死也不會忘記。那天三輪車踏到弄堂口,我特地回過頭來看了一眼盛太和南貨店店堂裡的那只大自鳴鐘。大鐘掛在店堂後身的板壁上。這板壁肯定不是用好木頭做的。了不起,是榆木。也可能只是松木。大鐘旁邊,一平排戳著幾根生銹的洋釘。洋釘上掛一隻半透明的牛角鞋拔。一本老式的流水帳簿。一隻洋鐵皮罐頭。罐頭裡歪歪斜斜地插著不少根吃水煙用的紙撚子。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看不清了。但我想,一張當年的月份牌和一群忙忙叨叨的蒼蠅,總歸是少不了的。同時還有一股我從小就熟悉的鹹鯗魚的味道,暗暗地從店堂裡散出。同時夾雜著另一股味道,那是陰雨天從煤球爐、龍頭細布短褲和發黴的木頭屑子和醬油瓶瓶蓋和膩搭搭的楷臺布上散發出來的。仔細聞,還能聞出魷魚幹燉肉的味道。本幫菜的特點就是重醬油重糖。清炒塌棵菜。它們使每一個在南方度過自己青少年時代的人都能回想起那一生都無法擺脫的後弄堂小過道。夾竹桃籬笆牆。老虎灶門前漫散的碎煤堆。竹器店後身一口冰冰涼的水井。滿樹淡紫。那是桐花。是大朵的和肥厚的。在春風中驚懶得仿佛前弄堂口那位男人剛去了北平的中年女子。總是穿著長長的花布睡褲。總好像沒有睡醒似的。還有那既陡又窄的木扶梯和嘎吱嘎吱作響的小閣樓。坐在小板凳上剝青蠶豆。我必須聽到蠶豆一粒粒落到藍邊瓷碗裡的聲音。的篤。的篤。 11 他們告訴我,我被山西吉安礦產和寧波長泰航運兩家公司的駐申營業處同時錄取了。兩家營業處合租一間前樓房間。合用一個賬房先生。合受一位老闆娘管轄。合雇一個練習生。這個年輕的倒黴蛋,就是我。一個十九歲的童男子。 12 這兩家「營業處」一直到民國三十七年(公曆一九四八年)年底前,都沒捨得裝電話。因此,一旦有需要,全憑我年輕的兩條腿和一身酸臭的汗。有時就老老臉皮借用對過弄堂一家人家的電話。風裡雨裡。只靠一把浸透了桐油的舊布傘。唯一的安慰,那家人家是唱歌劇的。那部電話機是玉柄鍍金刻花的。電話機上總溫柔地覆蓋著一塊繡著一朵小蝴蝶蘭的白手絹。一個用石膏板裝飾起來的半圓形大客廳。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一棵盆栽的羅漢松,長得蠻高蠻高,黑綠黑綠。也就是在這個半圓形大客廳後邊那座寬大平實的木質螺旋形樓梯上,我第一次看到了高跟皮鞋。也就是說在倒數過去五十年前的某一天,或者四十九年前的某一天。她的高貴她的矜持。她那種用銀色的皮革(牛皮?羊皮?蛇皮?鹿皮?鱷魚皮?漆皮?或者是進口的馬口鐵皮或不銹鋼螺紋鋼鋼坯?)做成的輝煌和驚悸。還有那金屬般透明的高音區和奧芬巴赫墜落地獄後所經歷的全部悲切。當時我剛到上海還不滿二十天,的確被震呆了。背脊上止不住地要升起一陣陣顫慄。因此我一直想問一個問題,一直在等著一場狂暴,一直在期望雲層邊緣能垂掛下來一根……兩根……或三根細長灰黑的龍卷雲,讓它們扭動,嘯叫,獰笑,擄掠過從白堊紀時代就開始隆起的沖積大平原,搜尋那地平線上每一棵孤獨聳立的老樹、每一莖嫩紅的蘆筍和每一艘被扔棄在江岸大堤內側的破船;也讓我自己在腥黃色的雨幕裡跌倒,長時間地浸沒在冰冷的泥坑裡哭泣。我要把每一片同樣浸透了桐油的帆篷,都從它們那用美國花旗松製作的桅杆上撕扯下來,然後把赤裸的自己高高地懸掛在那桅杆頂上,經歷一百年之久的風暴撲襲…… 然後,船就開走了。然後,鋼就紅了。然後,那無數個用枯黑的絨毛編織起來的鳥窩同時被吹到了半空中,優雅地飄蕩著。 但我知道,她不是黃克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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