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木凸 | 上頁 下頁 | |
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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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查?儂說怎麼查?現在不管儂相信還是不相信,也不管到底是啥在冥冥之中作弄我們譚家,最要緊的是,萬一我真的熬不過去,這個譚家……這個譚家怎麼辦?總要有人來當這個家、作這個主。我曉得儂一直不願意做這個當家人。可是譚家現在只有儂了……」 「不要講了!」 宗三心裡一陣悶痛,急急地叫了一聲。雪儔只好收住話頭,不再講下去。燉在銅炭小風爐上的藥罐子在嘶嘶作響。十分鐘後,經易門急急把譚宗三請到樓下大客廳裡,交給他兩封從南通、無錫發來的加急電報。電報稱:在南通郡廟附近一家箋紙店裡做老闆的堂伯譚越新和在無錫監獄裡做獄醫的五叔譚韜,突然暴病身亡,各享年五十一歲。宗三看完電報,足足有一頓飯工夫,呆坐在那把織錦緞面子花梨木框架的全包舊沙發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經易門在一旁低聲詢問:「這兩份電報譚先生還沒有看過。儂看,要不要送過去請譚先生再過一下目?」 「儂想催他早點死?」譚宗三毫不客氣地搶白,搞得經易門相當難堪,當即臉紅耳赤,低下頭。 「上個月,譚先生讓我在寶豐拆借了一筆款,這個月月底就要到期。最近賬上頭寸有點兜不轉。是不是……想辦法從南京方面調濟一點過來……常熟和蘇州方面也有兩筆生意等著用頭寸……」稍稍沉默了一會兒,經易門又詢問道。 「生意上的事,我現在不管。將來也不會管。儂少來煩我!」 「譚先生關照,從現在開始,譚家門裡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全部要聽你三叔的……」 「全部都聽我的?」 「全部都聽儂的。」 「我講的每一句話都算數?」 「儂講的每一句話都算數。」 「真的?」 「真的。」 「那麼我講,生意上的事我不管。儂聽不聽?!」 「……」 「為啥不響?儂到底是聽,還是不聽?」 「……」 「儂講呀!」 「……」 這時候,賬房間的簿計員程寶霖捧著一摞古籍圖書,在大客廳外,焦急地等著譚宗三出來接見。講起這位程簿計的身世,就要說到三個多月前的某一天發生在譚先生身上的某一檔子事了。那天,剛吃過早飯,譚先生突然顯得十分煩躁,說,外頭來人了。幾個茶房趕緊出去看,沒有。譚先生定定心,回到書房,剛剛坐下來就又說,外頭肯定來人了。大家再趕緊樓上樓下花園裡外一通窮尋,還是沒有。但譚先生一口咬定,有。還說這個人一進譚家大門就講這個花園裡有蛇,有壁虎,還有一窩好蟋蟀。他要捉蛇捉壁虎,還要捉這窩好蟋蟀。攔也攔不住,直往裡走。還說要尋一批青花罎子。於是乎一樓,二樓,前樓,後樓,前花園,後花園,東西廂房,南北遊廊,走起來熟門熟路,一點都不打疙楞。 這件事聽起來的確相當奇怪。 你說譚家花園裡有蛇有蟋蟀,這不稀奇。譚家花園前身是上海縣知縣葉廷眷的公館葉家花園。花草樹叢假山石洞幾十年,還有幾幢老房子八九十年沒有翻修過,湮沒在荒草一角。這種地方要說是沒有蛇沒有壁虎,或者說沒有蟋蟀,反倒是奇怪了。但要說到什麼「青花罎子」,而且是「一批」,實在沒名堂。 譚家門裡當然有瓷器。不但有,而且還多。不但多,而且還名貴。中國人就是有這種通病,一旦鈔票賺足了(?),房子造夠了,妻妾討夠了,兒子生夠了,官銜買夠了,剩下來最想做的事,一就是花錢附庸風雅,結交文人騷客,男女優伶;再一個就是白相「老祖宗」——收藏古董。古話說「腰纏萬貫下揚州」。為啥偏要去揚州?古時候的揚州的的確確是一塊優價古董薈萃之地。譚家自然也不能免俗。更何況譚老老先生當年以布衣人直乾清宮南書房,在內廷供奉任上讓皇上外放,先去了安徽,又去了福建。後來還去過別的一些地方。去的地方越多,家裡收藏的「老祖宗」自然也就越多。 但是,不管譚家的古董有多少,從譚老老先生開始,到後來的譚老先生,到現在的譚先生,在瓷器方面,他們從來就只好兩種古瓷:一種,明神宗時的吳十九瓷;第二種,前清雍正年間出的「胭脂水」瓷。吳十九瓷古樸渾拙。粉紅的「胭脂水」則嬌嫩欲滴。譚府一向最忌青花瓷,連碰都不碰,更不要說收藏。只嫌它清冷。不吉氣。連日常家用的一應茶具餐具煙具,他們都只用粉彩鬥彩的五福蓮座出水雲龍。就是帶一點青花的,起碼也要是釉裡紅那種的。這一點,上海灘上所有玩瓷器的都清楚。怎麼可能還會有這樣的人,特地到譚家門裡來尋什麼「青花罎子」?除非他五迷三倒純粹一個神經病。 但譚先生堅持說,他看到過這個人。還跟他說了話。這個人個頭雖然不高,穿著固然黯舊,但舉止談吐無一不顯示出他內心的清朗和精細。後來,他索性把這個人的樣子畫了下來,讓大家依樣去尋找。畫掛在門房間。三天沒有反應。到第四天頭上,這位程寶霖先生從南通天生港結帳回來,看到了畫上的這個人,不覺呀地一聲暗暗驚叫,忙回到自己家裡,從閣樓上翻出一部涵芬樓刻本《北窗吟稿》;拍去函套上的灰塵,拿青藍細布用心包好,悄悄送到譚先生跟前。這位程先生是當年葉知縣身邊那位賬房主簿程敬吾的後嗣。他手中當然會留下一些跟葉大人和程主簿有關的人文資料。這部積滿灰塵的《北窗吟稿》即是其中之一。裡頭收集的都是葉大人官宦生涯的「即興創作」。諸如《感念紫氣東來推窗遙望》《拜會某國某領事路遇小雨》《懸牌放告聞聽鼓樂繞梁有感君子之道黯然而小人之道日彰五十韻》等等等等。但難得的是,這部《吟稿》卷首刻印著那位葉大人頭戴花翎、身穿朝服、佩戴朝珠,端坐中堂的一幅「繡像」。 拿葉大人的「尊像」和譚先生靠記憶畫出的那漢子像一比照,簡直叫人不敢相信,這二者竟如此相像。甚至可以這麼說,讓七八十年前的葉廷眷大人摘去頂戴花翎,脫去朝服朝靴,再讓他換上半新舊的二尺半短打衫褲,活脫脫就是眼門前譚先生畫的這條漢子了。 這怎麼可能?葉廷眷至少也已死了有五六十年了。 他是心有不甘,又轉世來微服私訪了?不不不不……絕對不可能…… 還是存心來找譚家的後代索討先前的房租地契的?不不不不。更加不可能。 捧著涵芬樓那套刻本的程先生,當時差一點嚇暈在地。 譚先生聽說後,當即也呆定在他那張鐵柳木大案桌旁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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