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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足足有一兩年的工夫,小哈一直不明白,當時高場長說她媽「也不在了」到底是什麼意思。但他說話時斬釘截鐵的神態和大包大攬的氣勢,卻讓她幼小的心靈深受震撼和感動。這是父親之外,第一次有一個男人向她表明這樣的意思:你只管好好地活著,你的一切,有我給擔著哩。而這樣的話,真的連父親活著時,都沒這麼跟她說過。隨著歲月的推延,她越發地體會,對於一個女孩,有一個男人能如此明確地表示要對她的一切負責,而且表示得那樣的堅決和宏大,堅決和宏大得幾乎不容置疑,會在她的生活和心靈中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後來的許多年裡,遭遇了許多困難,她並沒有真的都去找高福海。但是只要想到,最後會有一個「高伯伯」在給她撐著,她幾乎從來沒有特別地沮喪過絕望過。岡古拉、黑楊林、那幢用黑楊木板建成的大屋子和那條用黑楊木板鋪成的路,還有那雙固執到有些偏激的眼睛,對於她都具有特殊的意義。(當然,只要她去找高福海,高福海都能盡一切可能去幫她。比如,中學畢業後,是在高福海的幫助下,她才進了鎮政府機關,也是在高福海的幫助下,很快把媽媽和弟弟妹妹們都遷到了哈拉努裡鎮——當然,這裡也有宋振和的一分功勞。她只是沒想到,一離開岡古拉,媽媽居然一下就老得那麼快……人家都說,小哈她媽剛來鎮子上時,怎麼瞧著都像是小哈她姐。怎麼沒過多久,就瞧著像她的奶奶了呢?)

  小哈月經來得特別晚。十六七歲才見初潮。晚上也總是睡不踏實。亂夢挺多。前邊我已經說過,父母的人生際遇使她天生地對男人抱有戒心。隨著年齡的增長,生理、心理上對異性的需求越來越強烈,但那種精神上的戒備卻始終未見減弱,這使她很長一段時間處於極度的矛盾和痛苦之中。有一段時間,不管遇見什麼男人,她總是拿兩個男人去比較。一個是自己的爸,一個就是「高伯伯」。她不希望自己也落到像爸爸那樣窩囊的男人手中,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像「高伯伯」一樣「可靠」。比較下來,這些男人的確都比她爸強,但這些男人又都不如「高伯伯」可靠。也許正因為這一點,她總是在想念岡古拉,想念這個「高伯伯」。鎮政府機關的人幾乎都不願意出差去岡古拉。但只要說讓她去岡古拉,她總會湧起一種莫名的激動。有一回做夢。她常常做到這樣的夢:大高坡。特別泥濘。彎彎的土路。向遠方伸去。路口長著一棵特別孤獨的小楊樹。一團團烏雲層次分明地疊陳在地平線上空。很多人在路上走著,也在高坡上走著。全都張著嘴在唱歌,但不出聲。每個人自己心裡明白自己在唱著什麼。天上不斷地下著小雨,但只濕頭髮,卻不會淋濕衣服。但的確又很冷。他們走進一所學校。一所空關著的學校。後來就全擠在一張大炕上睡覺。烏烏泱泱地,人和人挨得特別緊。有的乾脆擁抱在一起。相識的和不相識的,男的和女的,全擠在一塊堆兒……她也躺在那個大炕上,閉著眼睛,卻全看到了。她的心開始有點慌亂。這時,有人把腿擱到了她的腿上。腿,滾燙滾燙的……慢慢地在她身上蹭擦著。她想叫喊,卻又叫不出聲。她想挪動自己,卻一點也動彈不了。這條腿的膝蓋彎曲起來,漸漸頂到了她的陰部。她一陣驚攣,驚恐地顫慄起來,卻又全身酥軟得跟完全融化了一般。她求援似的躲進身後一個人的懷抱,雙手緊緊地擁抱著他,深深地嗅著他那淳厚溫熱的體息,仿佛在親吻他似的,而那條腿卻越發地向上蹭擦過來,幾乎要接觸到她的乳房了……她終於全身心地躲到了那個人的懷抱裡,甚至把兩條腿也蜷曲起來,收縮到那個人的懷裡。她感到那個人的大手在慢慢地解她的衣扣。她不想動彈。她由著他解。她想抱住他碩大的頭顱,更緊地貼近他……她看到了,(雖然她仍然閉著眼睛,)大炕上所有的人都在接吻。她回頭一看,(雖然她還是閉著眼睛,)那個人居然是……是……是高場長……怎麼會是高場長呢?她驚駭地羞臊得無地自容……卻又酥軟舒適得不想動彈……

  醒來後,她發現自己全身都濕透了……完全癱軟了,一動不動地,側臥在床上,發了好大一會兒呆……

  ……那天,宋振和去省裡彙報完岡古拉的最新情況,回到鎮上,都沒回家,直接又去了保密室。他把兩個卷宗往小哈面前一扔,說了聲:「歸檔吧。」便滿臉倦容地在小哈辦公桌前的那把椅子上,重重地坐了下來。其中一個卷宗裡夾著的就是我寫的那份情況報告。正是在這份報告裡,我寫上了:岡古拉有人認為「高福海精神不太正常」。

  小哈收下卷宗,並在收發文登記簿上作了記載,又給宋振和煮了碗「甜糊糊」。宋振和笑著問:「啥甜糊糊呢?」小哈轉身去自己床頭的一個小櫃子裡取出一個印刷精美的小盒。宋振和一看,還是上回自己去杭州開會,給她帶回來的西湖藕粉,便一邊笑著問:「這玩意兒咋恁經喝呢?多長時間了咧?!」一邊漫不經心地伸手去在小哈的屁股上輕輕拍了兩下。小哈渾身一痙,忙拿爐鉤子去撥他的手。爐鉤子一直依靠在火爐旁,可能有點燙,他低低地驚叫了一聲:「嗨,你搞啥底呢?」小哈笑著反問:「你搞啥底呢?」便只顧去「熬」那冰糖藕粉「糊糊」了,不再答理他。宋振和一回來就能來看她,當然讓她高興,但他每一回上她這兒來,又都讓她感到一種說不清的苦澀。這傢伙每一回上這兒來看她,總要找個藉口做掩護,不是來送個文件啊,就是來通知個什麼。從來也不會說是專門來看望她的。即便他會在這兒連續待上三四個小時,四五個小時,即便最後總還要跟她非常親密地接觸一番,他也要如此這般地先把自己掩飾一下。小哈發現,機關裡的人都這樣,甚至哈拉努裡鎮上的人都這樣。挺會掩飾自己。這幾乎都成了他們的傳統,成了他們的本能。絕對不像岡古拉人,粗野是粗野,「下等也是下等」,但喜笑怒駡愛恨全都做在臉上,灑潑在性子中。剛來那會兒,她真的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好大的自製力,才慢慢習慣了、也接受了他們這幫人的這種狗屁習慣。

  「嗨,你覺得高福海這人咋樣?」過了一會兒,宋振和一邊用那根漂亮的白瓷印花小湯勺,在那一小碗「冰糖藕粉糊糊」裡慢慢攪動著,突然問小哈。

  「咋了?挺好的一個老同志。」小哈答道。

  「是嗎?」他笑笑。

  「又出啥事了?」小哈回頭瞟了他一眼,心裡略略地「咯登」了一下。這些日子,出自岡古拉的「新聞」不斷,有關高福海的謠傳也挺多。她的心一直被吊著,怎麼也安寧不下來。

  「沒咋的……」

  「沒咋的,你說話只說半句,拉屎只拉半截,幹嗎呢?真沒勁!」

  「哎,我說人家高福海,你著的哪門子急、上的哪門子火?你跟這老傢伙,啥關係?」宋振和折起身,故意做出一副油膩膩的壞樣,笑著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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