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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十八、說不清道不明

  是場長?是父親?還是自己真正心儀的男人?都這麼些年了,她依然說不清道不明……

  前面我提到過,岡古拉有人好編閑傳,說高福海跟小哈她媽有一腿子。這純粹是在嘴皮子上跑火車,吱嘛鬼叫喚哩。但要說高福海跟小哈她一家有一點特殊關係,這話還是有點道理的。小哈她媽和她爸,是岡古拉最好的縫紉女工和補鞋匠。近十來年,人們,尤其是城裡人,已經很少再買布請裁縫做衣服穿了,大都上店裡買現成的。但在當年,可不是這個樣子的。尤其像岡古拉那樣一種十分偏僻的窮地方,解決穿的問題,一是靠自己家的女人常年地縫縫補補,再就是去裁縫鋪量體現做。因此,裁縫,尤其是手藝比較好的裁縫,在岡古拉那樣的地方,雖然沒有政治地位,但還是會有相當的「社會影響」的。因此上,小哈這一家子,自然會受到農場場長高福海的密切關注。再一方面,高福海天性喜歡娃娃,老伴偏偏又沒能給自己生一個半個娃娃,而這個出色的工匠之家裡卻恰好有一大堆活蹦亂跳的狗屁娃娃。有事沒事,他老人家少不了要上那兒去轉轉。岡古拉場部就那麼點兒大,有人說,撒一泡尿就能從場部這頭流到場部那頭。這當然是在故意寒磣岡古拉。但最早那會兒,場部還沒安電話,當場長的高福海就憑著自己辦公室房頂上插著的那一杆兒小三角紅旗,就能指揮場部各直屬分隊的行動了。你說這場部能有多大吧。所以,當場長的他常去各家各戶串門,也就是常事。不光是小哈家,誰家,高老爺子都去。只不過,小哈家,去得多一點兒。他上小哈家,主要還是去看望小哈她爸的。當年,小哈她爸來岡古拉探親,所探的那位親戚,就是當年跟高福海一塊兒轉業到岡古拉來的三位軍官中的一位。而且都是上尉。小哈她爸到岡古拉,沒探上他那位「上尉親戚」。因為已經犧牲了。犧牲得特別壯烈。那是開荒初期。有些地堿大,種啥,啥不成。必須得先用大水壓堿,也就是用大水漫灌到地裡,把那堿溶化了,再排走。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活兒。萬古荒原土壤中的含堿層沒見水時硬得跟鐵疙瘩一樣,一見水便稀鬆。荒原上還有完全不為人所知的地洞,獸窩,經水泡過後,自然要塌陷。這種塌陷,有時是小小不然的,有時塌陷得很大很深,就會把正在地裡引水勞作的人整個都「吃掉」。可以說一轉眼間,整個人就不見了。後來,人們有了生命的教訓,再去壓堿時,都記著在腰裡橫起綁上一根扁擔。只要這塌陷的洞口超不過扁擔的寬度,往下陷時,就能保住性命。但那天,那位「上尉親戚」偏偏遇上了一個特大號的塌陷口,大水漫灌進地,他在泥水中正幹得歡實,踩著踹著鏟著挖著,轟地一下,一片比房頂差不多大的地整個往下塌落,眼瞅著他帶著那根扁擔,整個陷進了那個泥坑,兩邊突然分開的泥漿又突然合上,「上尉」連一聲「啊」都沒來得及叫出口,就完全不見了……小哈的爸沒探上這位「上尉親戚」,當然挺難過,但更大的難題是,下一步上哪兒去?高福海對他說,你要有地方去另找一口飯吃,我不攔你;要是沒呢,我這兒肯定能給你個飯碗。這個「飯碗」還挺光榮,挺重要,它叫:保衛邊疆,建設邊疆。小哈她爸就這麼留了下來。當時她爸紅紅臉跟高福海說,我還帶著一張吃飯的嘴哩。你也能給她找個飯碗嗎?高福海笑著問道,一張嘴?太少太少。你要帶一個團來才好哩。我這兒正缺勞力哩咧。小哈她爸又紅紅臉說,但那是個女娃娃。高福海忙高興地說,好啊好啊,女娃娃,我們這兒就更歡迎了。她們自己是勞力,還能給我再生產勞力。好啊好啊。留下留下。全留下。

  應該說,小哈她媽在後來的這些年裡,在這位年富力強的場領導身上還是使了點兒心眼的。但同樣要說句實話的是,高福海總在回避她,甚至有些故意冷落她。但不管高福海怎樣地故意冷落她,只要聽說他要上她家來,她總是趕緊把自己收拾得乾乾淨淨,利利索索,總是以十二萬分的殷勤和周到,特別是以十二萬分的知趣和得體,出現在高福海跟前。上完茶和煙,她總是一邊乖乖地呆著去了。假如場長願意留下來吃飯(這種情況千年難得有一回),她就趕緊上外頭的小廚房去和麵,剝蒜,上屋後的自留地裡摘西紅柿豆角,絕對不摻和在兩個男人的交談中。直到他走,(這時,小哈她爸會恭恭敬敬地一直送到路口。她當然不會跟著往外送,但是,)她會故意依靠在自家的門框旁,用一種特別留戀的眼光掃射偶爾還會回過頭來跟她和幾個娃娃告別的高福海。她會一直用這種目光,把這位場長同志送得很遠很遠。有一回,她爸不在家。高福海又來了。她驚喜,慌亂。高福海站在門口,聽說小哈她爸沒在家,轉身就要走。她忙取了根皮尺追了出來,說是場部後勤處讓她給幾位場領導每人做一身上外頭去開會時穿的制服,一直也沒機會給高場長量尺寸,今天既然來了,就量一下吧。高福海猶豫了一下,回到屋裡。她放下皮尺,取煙,沏茶,然後去關門。卻聽高福海冷冷地說了聲:「開著門!」她一怔,忙微微紅起臉,只得讓門依然敞開著。她量得很慢,卻快速地「傾訴」了許多平日一直深埋在心裡的話,滔滔不絕地訴說著自己對高場長的「崇敬」,「彙報」她從職工幹部嘴中聽到的許多對高場長的種種「反映」,感謝他這些年來對她一家子人的幫助,也埋怨自己家那位「補鞋匠」如何地不爭氣……甚至說到,要不是為了找機會報答高場長的恩情,她「真的沒那個勇氣和可能,在岡古拉的這個家裡強撐強熬到今天……」「你還有那幾個可愛的娃娃咧!」高福海冷冷地撅了她一句。「那是……那是……還有我那幾個娃娃……也為了他們……」她忙拿起皮尺,重新又量了起來。這次,她故意讓自己的手在高福海的身上慢慢地拂掠過。很有些男人,受不了她的這種「拂掠」,總是會做出她期待中的那種強烈的反應。等到量腰圍了,她站在他身後,雙手向前包抄過去,手指合圍後,故意在一個瞬間裡,沒有動彈,並把自己的額頭輕輕地輕輕地抵住高福海的後背。一開始,他不作反應。她壯起膽,抱得更緊了一些。他仍不作反應。她覺得,此時的不作反應,應視作為一種默認,便把自己的臉整個兒地貼到他的背上,雙手使勁地去摟抱。猛然間,她覺得他有動作了,他抓住了自己的一隻手腕。她暗喜起來。剛要進一步去貼近他,卻覺得抓住她手腕的那只大手越來越使勁。手腕幾乎要被他捏斷了似的。那一陣鑽心的疼痛,讓她不得不倒吸口涼氣,又低低地驚叫了一聲,並搖晃著身子,忙倒退小半步去。這時,他這才鬆開手,卻依然一動不動地站著,依然一動不動地背對著她……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到最後,問了聲:「量完了?」就走了。後來,他仍無事一般地常來看望她們一家,從來不提這檔子狗屁事。直到小哈她爸病逝,直到她媽送小哈去哈拉努裡鎮完中住讀,他又來過她家。他把小哈支開,要找小哈她媽「單獨談一談」。他對她說:「最近不少人到我跟前來反映,說,白天黑夜都有人上你這兒來胡搞。」她媽冷笑說:「胡搞?那,你派人來抓奸啊。」「娃大了……」「哼,娃大了,也是我奶大的……」「今天下午,我要召開個連以上幹部會……」「咋的了?想在會上當眾處分我?好啊。處分吧。抓吧,幹嗎不早抓?早抓起我,早把我斃了,多好啊!我就不用費恁大的勁吃恁些苦拉扯這一群狗屁娃娃!你當場長的到今天才來跟我算帳。那些公狗不腆著個臉使勁往上爬,母狗能撅屁股嗎?嘿嘿……嘿嘿……」「在下午的連以上幹部會上,我要當眾處分那幾個常上你這兒來胡搞的幹部。」高福海板著臉說道。「然後就輪到我了,對不?好啊。抓吧。我等你來抓。我就等著去吃你勞改隊的定量了。那多省事……哼……抓吧。一會兒我就把幾個狗屁娃都送你高場長家去。我就等你來抓。誰要不來抓,誰就不是他爹媽操的!」「啪!」一聲脆響,顯然是有人打人了。顯然是高福海打了她媽。肯定是扇嘴巴了。她媽哭喊起來:「你打我……你打我……」「啪!啪!啪!」連著又是三下。這下不作聲了。雙方都不作聲了。她媽捧著兩邊頓時紅腫起來的臉頰,呆呆地看著高福海。大顆大顆的淚珠不住地從她高聳的顴骨上往下淌來。高福海扔了幾元錢在桌上,說了聲:「扯點布,給娃做身乾淨衣服,讓她體體面面的上鎮上去住讀。」就轉身走了。走到外頭,叫住小小哈,把她帶到路口的林帶裡,跟她說:「你爸死了。往後你媽要是也不在了,有啥事,回來找你高伯伯。啊?」當時,小哈腦袋裡還真的嗡地響了一下,人全傻呆在那兒了。她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剛才媽還好好的,怎麼這一會兒工夫就「也不在了」呢?她趕緊撒腿往回跑,沖進自家的屋,大聲叫:「媽!」只見她媽活得好好的,只是依然捧著臉頰,呆呆地看著高福海扔下的那幾元錢,坐在那兒發愣。見小哈回來了,忙撤下手,撿起那幾元錢,轉身進了裡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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