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四十五


  「……啥關係?別把誰都說得跟你自己似的……」小哈狠狠地啐他一嘴,說著,扭過了臉去。

  「哎哎哎,我咋的了?啊?我又咋的了?你要不願意聽,我走。一會兒就走。」他嘴裡這麼說,卻並不真的起身,只是拿眼睛盯住了她,然後從小哈床下那個蓋著一塊白布的臉盆裡,又取出一個小碗,分出半碗「冰糖藕粉糊糊」,遞給小哈。小哈沒推辭,慢慢地把它喝了,但仍然沒說啥話。宋振和見她保持了沉默,聰明的他當然不會去主動打破這種必要的沉默。他早有感覺,小哈近來顯得有些煩躁,而且越來越煩躁。說不好哪句話哪件事不合她的心意,她就會狠狠地奚落你一通。有時,甚至是很莫名其妙的。他能理解她的這種「莫名其妙」。隨著年齡一年年大起來,跟他之間的這種關係又得不到確認,也不可能得到確認,肯定會使她越來越對現狀的一切,感到不耐煩。但他又覺出,小哈似乎也還沒有那個意思,馬上結束他倆之間的這種往來。有時,他也隱隱地會覺得自己如此牽扯她,確實有些對不住她,但在這只要走出五百米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戈壁的小鎮上,有時天色遲遲地不黑,風遲遲地不停,路遲遲地走不到盡頭,地平線卻總是高高隆起在一望無邊的大戈壁上……他真的覺得自己非常需要有一個人能真心地來「傾聽」自己的某種訴說。「小哈不漂亮……」他無數次地用這個理由來為自己開脫,並以此來證明,自己之所以尋找各種理由走進這個保密室,真的是因為小哈她能真心地、最起碼也是能比較安靜地來傾聽他的「傾訴」。況且,是用一種憂鬱的困惑的眼神來傾聽。這使他感動。他向自己解釋:他對她,主要不是生理需求。願望並不卑劣。正因為如此,他常常把一些不該告訴她的事情,都跟她說了,以示他對她的信任。另一方面,她本身就是個保密員,說些內部的事給她聽聽,也無妨。

  那天,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後,宋振和就在她喝這「糊糊」的時候,詳細把我在報告裡提到的高福海的情況,全都告訴了她。他說:「我一直認為,搞不好岡古拉,哈拉努裡就不會好到哪兒去。現在高福海處於這樣一個精神狀況,真讓我灰心。」

  「退伍軍人事件不是已經結束了嗎?」

  「是結束了……」

  「那幹嗎還老想著要收拾人家高場長?」

  宋振和淡淡地一笑,讓小哈取出那份卷宗,又從卷宗裡取出我的那份情況報告,用力抖了一下,將它展開,往小哈面前一放:「這是小顧寫回來的最新情況報告。你看看吧。退伍軍人事件是結束了。但是,他認為,岡古拉問題主要癥結還不是在所謂的退伍軍人事件上。是高福海。在岡古拉,不少人都認為高福海的神經不正常……」

  「胡說咧!」小哈一下站了起來,滿臉脹得通紅,大聲地叫道。但聰明的她馬上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再沒跟宋振和往下較勁。又坐了一會兒,她只推說頭疼,把宋振和打發走了,然後把那份我寫回去的最新情況報告,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馬上就給高福海打了那個電話……

  高福海得知我報上去的情況報告裡居然寫上了他「神經不正常」,大為震驚。這份材料在上報前,他親自審閱過。審閱時,報告中沒有這樣的內容。怎麼等報告送上去了,會添加了這樣的內容呢?他在載波電話裡問小哈:「看筆跡,加上去的這一段內容,跟其他內容,是不是同一個人寫的?」小哈答道:「是同一個人寫的。」「你看像誰寫的?」「小顧唄。」「沒搞錯?」高福海還特地追問了一聲。「絕對錯不了。」她斷然答道。這樣,他大惑不解了。放下電話後,他呆呆地坐了好大一會兒,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便通知馬桂花,趕快去叫我,他想當面對證此事。

  其實這件事,的確是我幹的。那天,高福海安排馬桂花帶我去「實地考察」退伍軍人情況,當晚我就按他的意思寫了個情況報告,告訴各級領導,退伍軍人事件已經得到「妥善解決」,岡古拉一切恢復正常。報告寫完後,經高福海過目,交專門負責機要交通的「軍郵」送出。在交「軍郵」時,我玩了個「掉包」花招。也就是說,發走的那個報告稿和呈高福海過目的那個報告稿,不是一個東西。當時我覺得,必須把朱、李、馬、趙等人謀劃密告高福海「神經不正常」一事報告給上面。這是不容忽視的最新動態。我在報告中,還表明了我對整個這事態的看法:「只有認真搞清高福海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各級組織才能為最後決策解決岡古拉問題,找到最堅實的依據。這件事遠比當初搞清退伍軍人下落要複雜得多,也重要得多。」宋振和曾許諾過,關鍵時刻,他會派人來和我聯絡。但這個聯絡員在這個最關鍵的時刻偏偏沒出現。我又不能使用那兩部外線電話去向上面報告情況。情急中,才想到了這個「掉包」計。我以為,這樣的報告一旦被送到各級領導手中,必然會得絕密級的保護。掉包計是絕對不會穿幫的。沒想此報告剛送到哈拉努裡,就從宋振和的手指縫中露了出來,還偏偏露給了這位「哈采英同志」;更沒想到這位「哈采英同志」還是高福海的鐵杆「諜報員」……

  「您準備怎麼處置小顧?這小夥子本質上還是不錯的……他打這報告,也是他本職之內的工作,沒法子的事。您千萬別對他太怎麼樣了。倒是那些在你身邊舐著你,溜著你,又背底裡向你捅刀子那些貨,你得好好收拾一下。」小哈在電話裡還特地這麼叮囑了一句。當時她聽到高福海在電話裡,聲音逐漸變得短粗、急促、深重,間隔、沉默的時間也變得越發冗長時,她有些害怕了,甚至有些後悔了。她擔心高福海會控制不住地對我施加嚴厲的報復,反而使剛趨於平靜的岡古拉事態,再度惡化……從感情上來說,小哈對我也還是有相當好感的。只不過她天生不喜歡跟比自己年齡小的男性交往;而且潛意識地,總在渴望從年長異性身上獲取她從幼年時就一直渴望而又從未得到過的那種強大的父愛式的「愛」和「保護」。但她並不希望我受到傷害。打完電話,再冷靜下來想想,她也覺得高福海這些年有些事確實也做得讓人費解。比如,她就曾多次勸說過他,不管怎麼樣,還是應該經常到上邊來開開會,在領導跟前露露臉,聽聽新的工作精神。但連這一點,他也聽不進去。其實他並不是不想瞭解上邊工作精神,更不是不懂到上邊來參加會議的重要性。他雖然不到上頭來開會,但每一次會議結束後,他不僅要從與會的朱副場長那兒詳細打聽會議的情況,還一定會「秘密」地打電話給小哈,從她那兒瞭解會議的更多情況。(每次會議上的領導講話記錄、小組討論簡報,包括會後形成的正式文件和會議紀要,都會歸檔到由小哈負責的保密室保管。)連一些細節都不會放過,連續問個三五遍還不放心,一個電話能打兩三個小時……既然如此,那麼他為什麼不親自來聽會呢?她知道,他只是不想見上邊的某些人。他對他們有意見,有看法。有意見,有看法,也沒什麼嘛。現在上下級之間有誰是完全和諧、完全一致、完全協調的?不和諧,不一致,不協調就不能在一塊堆兒開個會了?當幹部,最起碼的素質就得學會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嘛。但小哈知道,這個高福海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而且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心裡有什麼,他就要表現在臉上。這個為岡古拉人所特有「臭毛病」正是哈采英最替他擔心的。如果說,這就是那些人所說的高福海的「不正常」之處,那麼,她比誰都早地感覺到了他的這個「不正常」。而且一直也為這一點擔著心。要知道,岡古拉有兩個「基幹民兵值班連」,都配備有武器。一個是機炮連,配備了六門能打坦克的三七炮,還配備了六挺老式的馬克西姆水冷式重機槍;另一個武裝連雖說是一般的步兵連,也都配有步、機槍。這些武器說起來都是二戰時期的老傢伙,但使用起來威力仍然巨大。比如步兵連配備的那種七點六二口徑的蘇式步槍,在六七百米開外,仍能射穿解放牌卡車的鋼質輪箍。這些武器彈藥平時都存放在場部的武器庫裡,但是,這「場部的武器庫」,卻直接歸高福海管。只要他下令,是完全可以打開這些武器庫的大門的……

  想到這裡,小哈的心常常不禁皺縮到了一塊,並且還會怦怦地快速跳動起來。

  但是,事實證明,哈采英過慮了。在得知我跟他玩弄「卑劣」的「掉包計」以後,高福海並沒有像她預料的那樣暴跳如雷,雖然腦子裡也閃過一絲要好好地收拾我一下的念頭,但在呆想了一陣以後,他做出的惟一的行動,只是讓馬桂花把我儘快叫到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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