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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待高福海趕回場部時,天色差不多快要轉明瞭。他到家,只在火爐子跟前稍稍暖和了一會兒,匆匆喝了碗滾燙的山羊奶,幾乎沒等自己凍硬了的身子完全放鬆軟和了,就把朱副場長李副場長等人找來說話了。也許是秋大夫早先跟他說過這樣的話:各種鮮奶,以山羊奶為最滋補。從那以後,高福海家的後院裡,就一直喂著一群胯下垂掛著巨大粉紅色乳房的奶山羊,並不斷淘汰其中衰老瘦弱的,補充年輕豐美的,以保證他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有山羊奶喝。在衛生隊那一二十個大夫護士中間,他最信秋大夫的話。個中原因,不詳。秋大夫早年,既沒有文憑、也沒有營業執照,卻在老鄉公社各大隊裡行醫多年,是一個極受周邊老鄉們敬重的「游方郎中」。

  先回到場部的韓起科,原原本本向朱、李、馬等人傳達了高福海的「指示」,請他們立即回家去「休息」,但並沒有按高福海要求的那樣,向他們道歉,也沒有把馬桂花的那個表舅釋放了;然後,打電話到招待所,通知馬桂花,她和那個男隊員可以撤了,但天明以後,讓她到小分隊隊部來接受新的任務。「啥新任務?」馬桂花問。「性急啥?到時候就知道了。」韓起科答道。這時候,這小子已經預感到岡古拉整個事情要發生某種天翻地覆的變化,開始為這即將到來的「變化」做著相應的準備了;然後回到自己的住處,給自己煮了半鍋苞圠糊糊喝了,又吃了十來片烤得脆脆的苞圠饃,和衣躺下,沉沉地睡去。

  朱、李、馬等人在得到解禁後,卻並沒有像想像中的那樣,立馬歡天喜地地回家走了。沒有。他們誰也沒走。即便在韓起科走後,他們幾位也沒走,相反,顯得越發地沉悶,緊張,困頓,一動不動地呆坐在機關那個冰涼的小會議室裡。好大一會兒後,朱副場長才首先開口打破了這讓人窒息的沉寂,艱難地對那幾位說道:「你們幾個走吧。我留下承擔責任。總得有個人為這事承擔責任……」「如果是這樣,幹嗎要讓你一個人承擔全部的責任呢?」馬立安(馬桂花的父親)反駁道。他的目光再度炯炯起來。乾瘦的臉龐上也再度佈滿了「聖徒」們獨有的那種專注和大無畏的神情。「不要蠻幹了。學學趙大疤吧。快走。」朱副場長焦急地站起,向窗外探視了一下,回頭來催促。李副場長卻無奈地苦笑笑,輕歎了一聲,搖了搖頭。他的意思是,現在怎麼做,都晚了。誰走,誰留,都無濟於事了。馬立安激動起來。他說:「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我們所做的一切,既是對岡古拉負責,也是對高福海他本人負責。我們可以毫無愧色地面對任何人。」「可以面對任何人?!你還是先去面對面對你那位寶貝閨女吧!」李副場長不無有些怨氣地堵了他一下。這位李副場長顯然對整個事情一下「敗露」在馬桂花手中,依然感到忿忿。「既然這樣,那我們都留下,趕緊商量一下,一會兒怎麼面對高場長。我們必須跟他強調,我們只是在擔心他的身體,只是對他做的許多事情,有些不理解,有些跟不上趟,除此以外,我們絕對沒有任何非分的想法和說法……」朱副場長趕緊說道。「沒有?材料上白紙黑字寫著這樣的字樣:我們鄭重提請上級組織注意,高福海同志的精神有些不太正常。」李副場長又苦笑道。「這個好辦。」馬立安忙說,「材料是我起草的。材料上的筆跡也是我一個人的。我就說,這都是我一個人的觀點。材料並沒有經你們幾位過目……」「我記得我好像在材料上動過筆,留下過一點筆跡。」朱副場長忽然想起這一點,頗有些緊張地說道。「我好像在材料上也勾勾畫畫過。」李副場長說道。「沒事沒事。」馬立安忙安慰道,「材料從你們那兒拿回來時,我仔細複看過。你們的確動過筆,但只是在某些字句下面畫了些杠杠,沒批過字。」

  「一個字都沒批過?」朱和李忙問。

  「沒有。」

  「能肯定?」朱副場長一下站了起來,緊張地追問。

  「能肯定。反正我印象中,你們是沒留任何批語。當時,我特別想知道你們對這份材料的具體意見,所以複看時相當認真,以為你們總會留下一點批語。但始終沒找到。當時還覺得挺遺憾,還想著要再去找你們一回,就如何進一步修改這份材料的問題,再聽聽你們的具體意見。所以這個印象比較深。」

  「那就好。那就好。」朱副場長幾乎抑制不住地松下一大口氣。然後,又把那二位叫到一個角落裡,低聲地就一會兒跟高福海的對話中,如何統一相互間的口徑問題,認真進行商討。

  高福海喝完山羊奶,從老伴手裡接過熱毛巾,大略地抹了一下臉和手,便照直去了機關,親自去把朱、李等人叫到自己辦公室裡,請他們一一坐下。那態度和神情,好像啥事也沒發生過似的。這確實讓朱、李等人大為意外,大為震駭。他們勉強地坐下,內心卻越發地忐忑,不知道這位「高老爺子」一副大度平和的笑臉後頭,正在醞發一場怎樣的「暴風驟雨」。按剛才他們緊急商量下的應對策略,總的方針是四個字:「伺機後發」。只看高福海今天跟他們怎麼攤牌了。

  應該說,這幾位這一回湊到一起,做這麼一檔事,無論在誰看來,幾乎都可以說是在拿個人身家性命做抵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事先都沒想過要這麼幹。他們都是高福海身邊的重要人物。雖然進入這個「核心圈」的時間各不相同,但進入以後,都被授以重任,各自負責著某一方面,或某一領域的工作。也許因為他們的前半生都挺「坎坷」的,被發落到岡古拉以後,一度也悲觀過喪氣過(馬立安例外);一旦再度被賞識,還能進入「核心圈」,雖然只是岡古拉這芝麻粒兒般大地方的「核心圈」,他們也都為自己深感慶倖。很長一段時間以來(甚至可以說迄今為止),他們都是真心感激高福海的,並竭盡全力地去完成高福海交辦的一切任務。他們從不東張西望,只看高福海的臉色辦事。互相之間也很少來往。偶爾應邀串個門,喝個酒,事先也總要很巧妙地去跟高福海打個招呼,既不讓高福海覺得他們過於膽小怕事,故意在他眼皮子底下裝出一副舉步維艱的熊樣,更不希望高福海產生那樣一種致命的誤解,以為他們好了傷疤忘了疼,又開始得意忘形了。他們深知,自己在某一方面的知識、經驗、才幹,都要比高福海強,甚至要強出許多去。但他們同樣深知,在一個最重要的方面,他們永遠不及高福海——那就是對岡古拉的感情。他們自知,對於岡古拉來說,他們永遠只是一隻「候鳥」。即便,由於種種原因,他們可能會在岡古拉這片荒原上終老一生,但從心理狀態上來說,他們仍然是一隻「候鳥」,甚至可以說,永遠只能是一隻「候鳥」。因為他們始終還在暗中企盼著再度起飛,祈求著「回歸」的那一天到來。而高福海就不同了。在他心裡,他就是岡古拉。岡古拉就是他。他早就把自己這顆心深埋在這片荒原裡了。這也是他們面對高福海,面對岡古拉,常常感到「自愧弗如」的主要原因。

  按說,「候鳥」是不會為「臨時棲息地」裡發生的問題去操心的。即便偶發奇想,要去操一回半回心,也絕對不會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做代價。除非,「臨時棲息地」發生的這個問題,已經威脅到它們當下的棲息了……而朱、李、馬、趙這一回密謀著向高福海「發難」,其根源就是因為他們覺得,高福海身上這個一天比一天嚴重的「精神狀態問題」,不僅已經「威脅」到整個岡古拉的生存,也威脅到了他們個人的生存。

  最早提出要向上邊「密告高福海」的,還不是馬立安,更不是朱、李,而是趙大疤。趙大疤多年來一直把高福海伺候得挺好,其實他一直背著高福海,在暗中使勁,想調離岡古拉。在當時那個情況下,回老家天津去,是不可能的事,但周旋一下,調到哈拉努裡鎮,或縣農墾局謀個差不多的差使,他覺得還是有指望的。這麼做,一是為了趙光日後能進個好學校,將來最起碼也能考回天津去。再一方面,也是為自己。他想到,自己也四十出頭了。「晚年」也是早晚必須考慮的事。委屈了這一輩子,到老,別的不說,總得找一個稍稍有點人氣兒的地方把自己安頓了,那樣,實在閑來無事,找人喝個涼茶,拉個胡琴,唱個小曲兒,或上「供銷合作社」轉轉,也方便自在。(當地人習慣把百貨商店稱作「供銷合作社」。)頭幾年,他覺得條件和時機都還不太成熟,這幾年,覺得再不抓緊實行,可能就有點晚了,便開始著手疏通各種關係。身為岡古拉的供銷股股長,他有這個有利條件。他外出機會比誰都多,又可以名正言順地花公家的錢請各種關係戶吃飯,送禮。尤其跟縣鎮兩級主管領導和具體操辦幹部調配工作的那些人,混得特別熟。大家對他的熱情周到豪爽和百折不撓的辦事風格,都留下了極深刻的印象。他甚至都知道,好幾回,他的調動問題已經被提到縣鎮兩級常委會上去討論了。但最後又都被擱置了下來。原因很簡單,高福海不放人。他說,你要調我的人,可以啊,拿同樣的人來替換。沒有人來替換也行,那就乾脆把我也調走。

  「這爺!硬是要我們給他殉葬哩!」趙大疤心裡忿忿地怨恨不已。

  至於馬立安和朱、李等人參與其事,倒是更多地在為岡古拉的前途擔憂。他們的腦子也許不如趙大疤的那麼活泛,那麼靈便,但無奈中,他們卻更多地把個人和家人的前程都捆綁在了岡古拉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他們當然不是不想離開岡古拉,只是不敢去做這樣的設想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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