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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而讓我更想不到的是,一個小時後,事情居然又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巨變。

  韓起科把朱副場長等人帶到場部機關,集中在一個小會議室裡,留下兩個小分隊員看守,把馬桂花的「表舅」帶到隔壁辦公室,單獨「關」著,就急急地去找高福海彙報情況去了。這時候,他得到報告,高福海在處理完退伍軍人集體鬧事「事件」後,哮喘病和腰腿病同時發作,經過現場緊急處理,病情暫時得到控制,現正在被送回場部來的途中。韓起科立即下令,讓機修連發動著那輛惟一的解放牌卡車,去半道上接高福海。起程前,他擔心哮喘病發作中的高福海受不了駕駛室的那個汽油味兒,也擔心把他放到四處透風的車廂裡,又經受不起這一路的酷寒。故而,讓人從庫房裡扛來十幾麻包頭年剪了還沒來得及拉走的羊毛,在車廂裡堆出一個基本不透風,又可供高福海躺坐的「小高間」。並把衛生隊那位秋大夫也從床上叫了起來,一起帶上。沒想到,麻煩就出在了這半道上。

  韓起科是在離丫兒塔不遠的四排子溝那個高坡上接到高福海的。高福海一上車,就一口接不上一口地喘急起來,詢問這邊的情況。韓起科一開始還不願細說,只想趕緊把高福海拉回場部,先讓他暖暖和和地躺下來再談別的。反正,人證物證都已拿到手,不用著什麼急了。這一段時間以來,韓起科一直在懷疑,岡古拉內部有一幫子人在背後「搗」高場長的「鬼」,在跟他的岡古拉過不去。近來,他還覺察出,馬桂花的父親和朱副場長他們暗中有一些不正常的來往。(這個跡象還不是馬桂花提供的。)只是苦於拿不著確鑿的證據,而沒法站出來說話。他從來不信,像朱副場長李副場長那樣的人會真心實意地「善待」岡古拉。他從來就認為,這些人只是出於一種強迫,才會勉強在這兒幹到了今天。在這一點上,他一直和高福海有根本的分歧。只是礙于高的面子和威望,也出於對高的感情,他才把跟朱李趙等人的關係,勉強維持到了今天。得到馬桂花的報告,說這幾個人居然和那個外逃的退伍軍人湊到了一起,可能正在「密謀」什麼。他特別高興,覺得徹底揭開岡古拉蓋子的時刻,終於來到了。這會兒,高福海如此急切地催問情況,他只得把其他無關人員全都支下車,只剩下他自己和高福海,才把那份「黑材料」遞給了高福海。高福海掂起那份材料,隨手翻了一下,問:「啥材料?」

  韓起科怔怔地看著高福海,非常嚴肅地說道:「還是您自己看吧。」

  「你今天咋的了,非拿我一把?叫你說,就說嘛。」高福海面無表情地叱責。每回都是這樣,到了接近發怒的地步,他平時較為豐富的臉部表情,會突然間變得木呆起來,眼神也會驟然間灰暗,仿佛雷暴雨來臨前的大戈壁天空,一時間變得特別的沉悶而凝重,寂靜而渾濁。熟悉他的人都知道,到這時刻千萬不能再往下招惹他了。韓起科當然是熟知他這特性的,便趕緊從他手中拿過那份材料,解釋道:「不是我不說,而是我張不開這嘴……」

  「怎麼張不開這嘴?不就是說我主觀武斷,大搞一言堂嘛,還能有啥?總不至於說我吃喝嫖賭吧?」

  「您……您還是自己瞧瞧吧。說得比吃喝嫖賭還難聽咧。」

  「是嗎?」高福海這下當真了,眼神中立刻掠過一絲疑惑和不快。「還能說我啥?啊?說嘛!」

  「我真的沒法說。」

  「你狗日的!」

  「我驢日的也沒法說!」韓起科跟著也大聲叫了一聲。

  「……」高福海不作聲了,慢慢直起脖梗,又深深喘了一口,然後稍稍抬起頭,偏過一點眼角去細細地打量韓起科。他知道,韓起科激昂到這份上,說明他是真說不出口。那幾位在材料裡到底說了他一些什麼糟屁話,居然讓韓起科當著他的面都沒法張嘴轉述?他倒要認真瞧瞧了。韓起科趕緊把花鏡給遞了過去,又把那份材料遞到他手上,並從挎包裡掏出一隻手電,替他把亮照著,再告訴司機,場長正在車上看材料,得把車開穩當點。其實,韓起科這話說得有點多餘。司機是老司機了。他雖然不一定知道場長在車上幹什麼,但只要場長在車上,不用吩咐,他都會特別用心,儘量避免急踩油門急刹車,儘量繞過路面上的那些坑坑窪窪,這已是多年的慣例了。

  沒花太多的時間,高福海就把這一本材料大略地給讀完了。讓韓起科大感意外的是,高福海讀完這份向上「密告」他「神經不太正常」的材料,竟然沒發火,只是疑詢般地看了看韓起科,呆坐了會兒,問了句:「這材料,你是從他們手上直接拿獲的?」在得到韓起科肯定的答覆後,稍稍愣怔了一下,又隨手去翻了翻那材料,而後嗒然垂下頭去,默坐了一會兒,問:「你把那幾個人怎麼處理了?」得知韓起科已經把朱、李等領導,連同那個外逃的退伍軍人,一起都隔離了,等著他回去處置,他居然都急了,忙命令韓起科趕快去把朱、李等人放了,甚至要他把那個外逃的退伍軍人也趕緊給放了。

  「這時候放了那個軍人,他可能還會往外跑。」韓起科不等高福海吩咐完畢,就擔心地說道。

  「讓他跑。」

  「高場長……」

  「我告訴你,他要願意跑的話,就讓他跑!」

  「高場長,這些人要搞垮我們岡古拉……」

  「你到底還聽不聽我的?」

  「高場長……」

  「快去!」

  「那……您咋辦?」

  「我,你就別管了。那個顧卓群,你把他怎麼了?」

  「我讓馬桂花帶人把他限制在招待所的房間裡了。」

  「通知桂花,從招待所撤回來。」

  「高場長……」

  「你還擔心那個顧卓群會跑了?他往哪跑?他怎麼跑?你不逼他,他幹嗎要跑?做事情之前,怎麼不動動腦子?你脖子上長著的那個玩意兒,是幹啥使的?啊?趕緊,你坐這車先回場部去把這些人妥善處置了。」

  「……」韓起科不說話了。他顯然滿肚子的委屈和不通,但這時,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跟場長較勁下去了。雖然事關「岡古拉的命運」,雖然從來沒看到自己最為佩服的場長居然會如此「糊塗」和「軟弱」,但這時候自己已經不能再往下較勁了。一直跟在卡車後頭的那幾輛馬爬犁,這時已經趕了上來。趕馬爬犁的都是他帶過來接高福海的小分隊隊員。他更不能當著那麼些小分隊隊員的面,跟場長較勁。呆呆地站了一會兒後,他又親自帶領那些小分隊隊員,從卡車上搬下一包包羊毛,在一輛最大的爬犁子上重新為高福海佈置了個抗寒抗顛簸的「座位」,然後對那個駕馭馬爬犁的小分隊隊員,進行了千叮嚀萬囑咐,讓他務必小心操控馬爬犁,並請秋大夫一路上照顧好高場長,便跳上卡車,趕回場部去執行高福海的命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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