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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大約半年前,朱副場長曾約了李副場長,一塊兒到高福海家,跟他專門談過一回他的「身體問題」。當時他倆建議高福海回口裡找個療養地,「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啥叫好好地休息一段時間?這個『一段時間』,到底得多長?嗯?啥又叫『好好地休息』?要我完全甩手不管岡古拉的工作,是這意思嗎?嗯?那,我不管,誰來管?你管?還是他管?」他分別指著朱和李,問。「我還非得回口裡去『休息』才行,留在岡古拉都不行。是這意思嗎?我留下,礙你們誰的手腳了?嗯?」高福海一連串的反問,嚇得朱、李二位再沒敢說第二句話,趕緊找了個別的話題,岔開去。後來,李副場長怕高福海產生誤會,特地另找了個時間,單獨去跟他作了一番解釋,說他跟朱副場長之所以提議讓他「休息」一段時間,只是覺得他這些年實在太累了,又有十來年沒回老家探過親,無非就是想讓他出去轉轉,瞅瞅,放鬆放鬆,真沒有別的意思。肯定沒有別的意思。絕對沒有別的意思。一連誠惶誠恐地跟他說了三個「沒別的意思」。

  但後來,高福海還是在各種會議上,當著朱、李二位,多次有意無意地提出:「有些同志希望我離開岡古拉,躺倒休息。看來,我是該退出歷史舞臺了,該徹底休息啦。」他每一回這麼說的時候,朱、李二位都會如坐針氈般地緊張和不安。尤其是李副場長,臉色一下就變得像死灰般慘白,頭也立馬耷拉下來,半天不再吱聲。從那以後,他倆再沒敢跟高福海談什麼身體問題,更別說去跟他提這個「精神狀態問題」。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倆甚至都不敢上高家去聊天喝酒,但又不能不去。

  高福海當然不會認為自己就真的不需要休息和探親,更不會愚蠢到那樣的地步,認為自己真的就是個金剛不壞之身,到死也不會生什麼病。事實上,這些年來,老寒腿、腰椎間盤突出,哮喘,胸悶,頭脹,頭暈,右手手指尖麻木,右眼視力減退……以及心臟不規則地間歇停跳,等等等等,等等等等,一直在糾纏著他,而且年復一年地在加重之中。對這些,他心裡也是不痛快的,但真叫他擔心的是,他發現自己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有時候,甚至已經到了十分嚴重的地步。一開始是老伴提醒他,說他怎麼隨便拿周圍的人「開涮」,不把人當人。一點都不顧別人的面子,張嘴就罵:「你怎麼笨得跟豬一樣呢?」他一開始還沒把老伴的這話當個話,只是笑著反駁:「你又沒事兒給我找事兒。上綱上線。我怎麼不把人當人?我什麼時候罵人豬了?」老伴就給他舉例,說:「昨天,五連的楊連長帶了幾個親戚來看你。這些親戚都剛從口裡來,老楊也有好多年沒見他們了。人家高興,帶他們來看你,也是希望你在這幾個親戚跟前給他長點面子。你倒好,一見面,就緊著拿人家老楊開涮,說人家五連前幾天整的那幾塊地跟豬啃的一樣,說人家老楊不像個連長,倒像個豬頭,就知道張了個大嘴,吧唧吧唧四處去拱。說完了,自己還哈哈大笑。一點都沒瞧見人家楊連長當時臉上那副尷尬相。」「五連那幾塊地就是沒整好嘛。我批評他幾句,又怎麼了?」老伴立即反駁道:「你這個當場長的可以找一百個時間去批評他,幹嗎非得在人家親戚跟前批評人呢?還說人家是豬頭,有你這麼批評下級的嗎?」「我怎麼就不能在他親戚跟前批評他?他把地整成那樣,我說他一聲豬頭,又怎麼了?他還有臉尷尬?他要知道尷尬,難受,就先把地給我整好嘛!他還是個老連長哩!嗤!」「行行行。不跟你嗆嗆了。你自己瞧著辦吧……」老伴轉身上菜地去了。以後,他漸漸發覺自己確有這樣的「毛病」:只要自己願意的,往往張嘴就來,根本不顧忌場合和對象。很長一段時間,他還把這看作是自己的長處:直率嘛,堅持原則嘛,不講情面嘛。後來也想有所收斂,但看到那些被他批評、嘲弄的部下們,往往也只是一笑了之,有的人甚至還會附和著他那些對他們帶有某種侮辱性的嘲弄,變本加厲地把他們自己挖苦上幾句,他心裡便洋洋自得起來,認為這充分表明,在他這兒,「上下級關係融洽」,「大傢伙都跟他一條心」,也就由著它去了。以後,在岡古拉反而傳出這樣一種說法,高場長越是挖苦你,越是嘲弄你,對你越厲害,越不講究方式方法,越不把你當個人對待,就證明他越信任你,越把你當成了「他的人」。大夥這麼說,當然是有理由的,一個最明顯的例證,那就是韓起科。高福海最信任韓起科,韓起科百分之一百是高場長的人,這是全岡古拉的人都有目共睹,絕對確信不疑的;但高福海對韓起科也最嚴厲,最不講方式方法,嬉笑怒駡完全由著他性子來,這也是全岡古拉的人都有目共睹,絕對確信不疑的。對這種說法,高福海是默認的,甚至感到高興。實際上也是這麼回事。如果一個下級,不是他十分信任的,沒被他列入「他的人」的範圍之內,他對他總是會有所顧忌,有所防備,他對他相對就會變得「客氣」一點;反之,就會「無所顧忌」,嬉笑怒駡,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久而久之,他周圍的人,為了能得到他完全的信任和重用,成為「他的人」,就追求這種「嬉笑怒駡由著他性子來」的狀況,甚至縱容他「嬉笑怒駡由著他性子來」。一直到去年的年底,發生了這麼一檔子事,他才開始有所警覺,有點害怕了……

  那天,他突然接到宋振和的一個電話,通知他去省城參加一個座談會。他已經很長時間沒親自去上邊開會了。但那天,宋振和在電話裡一再強調,座談會是應省政府的一個主要領導的要求召開的。參加座談的人員名單也是這個領導親自圈定的。沒有天大的理由,不許請假。因故缺席者,必須得到這位主要領導的批准方可。他很勉強地去了,很自覺地在最後一排找了個角落,悄悄坐下。與會的大多數人,他已經不認識了。別的與會者似乎得到一些內部消息,顯得特別激動,都忙著相互問好,寒喧,敘舊,低聲議論什麼。中央駐省新聞單位和省報的記者則忙著在他們中間做穿梭採訪。他卻完全被「冷落」在一旁。偶爾有位年輕記者從他身前走過,停下,問清他的身份,也只說聲:「岡古拉?挺遠的,是吧?」就趕緊去採訪別的與會者了。他知道不是別人故意要冷落他,但他還是難受。委屈。在岡古拉,他是被眾人抬舉到頭頂上過日子的。而在這兒,完全沒人理睬。這兩者之間的落差實在是太大太大了。這也是他不願意走出岡古拉到外頭來的重要原因之一。那天開會前五分鐘,會場上突然燈光加倍明亮,會議組織者極莊重而又興奮地宣佈,今天到會的不僅有省委省政府的主要領導,還有國務院的一位副總理。會場上立即響起一片掌聲和喧騰聲,一些本來被安排在後座就坐的與會者,立即躁動起來,都想往前挪動一下自己的位置。但他沒動,只是跟著大夥一起起立,有節制地拍著巴掌。他原以為,這一切都會在這樣一種很平靜的內心狀態中度過。但沒料想,當那位經常在報紙上露臉的副總理,在省裡兩位主要領導的陪同下,步入會場時,突然間他控制不住地煩躁和激動起來。是的,他有十多年沒見到北京高層領導人了。差不多也有十年光景,沒見到過省委和省政府的主要領導了。但這能成為他煩躁和激動的理由嗎?不能……當然不能……他告訴自己,平靜,千萬要平靜下來。這有什麼呀。不就是見個面,說幾句官話套話,然後合個影,握握手,鼓鼓掌,走人。這日子該咋過,還咋過。這些年,地處高寒區域的岡古拉,自然條件惡劣,生產上一直拿不出驕人的數字,他作為岡古拉的主要領導,不管到哪兒開會,受到的批評總要比受到的表揚多。他也多次和有些領導頂過嘴,說他們的批評不公道,不實事求是。後來,他們顧及到他的資歷,也不批評他了,但也不理會他了。他在會場,就跟沒在會場一樣。不管說什麼,這些領導連提都不提一下岡古拉,更不提他高福海。仿佛在他們轄區內,從來就沒有這樣一塊亙古荒原,也沒有這樣一批人,這樣一個叫高福海的幹部奮鬥在那個荒原上。這讓他更難受,更委屈。那天,突然面對一個從最高層來的人,一個可以參與決策決定中國億萬生靈命運的人,一「把」實實在在的「尚方寶劍」,他的心跳加速,然後便跳得非常兇猛起來,血也直往腦袋上沖,瞬間唇幹舌燥,整個胸膛仿佛要爆開似的……這時,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出現了:他突然想喊一句……一句很反動很過時的話……一句會震動整個會場、整個省,以致震動整個中國的話……比如「打倒×××」,或「×××萬歲」,或別的什麼帶有強烈刺激性的話……這些狗屁話翻來覆去地在他嘴邊滾動,占滿了他整個腦海。他渾身像著了火似的,呆呆地僵站著,不敢讓自己的身體和身體的任何一個部位動一下。他怕一動,那些話會自動地從他嘴裡爆出。他告誡自己,這樣的狗屁話,你不能說。說了,你這一生就徹底完蛋了。但,這些話還是在腦子裡一遍一遍地轟鳴。他太想刺激一下眼前的這些人了。後來,多虧一個長得很苗條,臉蛋卻並不怎麼漂亮的女服務員,過來給他倒水。「水……水……對,喝口水……」他喃喃地重複了一句,趕緊掙扎出來,跑出會場,跑進衛生間一個馬桶隔間裡,用力拉了一下抽水手把,那轟隆一聲的巨響,和繼後淅瀝不斷的流水聲,讓他終於清醒。他這時才發覺自己整個的內衣都已經被冷汗浸透……整個人都酥軟虛弱得站立不穩……他這時才驚悸地意識到,自己剛才經歷了一場怎樣的精神危機和政治危機,真正是從「鬼門關」裡趟了一回出來……那天他在那個不僅乾淨明亮而且佈滿了衛生香味的馬桶隔間裡呆了好久好久……好久好久……直至今天,他仍然不明白,當時自己怎麼會產生那樣一種完全不可理喻,又是那麼危險的衝動……都五十歲的人了,什麼風浪都經歷過了,怎麼還會那樣呢?

  …………

  怎麼還會那樣呢?這個問題極痛苦地折磨了他一年多。事發的那天晚上,他沒去參加省文化廳和省文聯聯合組織的文藝晚會,獨自走出地區駐省辦事處的小院,上著名的九道灣公園附近,找了個特別清靜的地方,溜達到半夜。幾乎所有的人都不信,桀驁不馴的高福海也會進行痛苦地、甚至自虐般的內省。那天夜間他就一直在追問自己:「怎麼還會那樣呢?」當時他肯定沒找到答案。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他也沒找到答案。他怕自己再一次控制不住自己,真的在各級領導面前,叫出一句半句很反動的話來,釀成後果不堪設想的重大政治事件。因此,他就更不敢去上頭參加會議了。從那以後一年多時間裡,他衰老得很厲害,不僅頭髮花白了,腰佝僂了,走起路來,也很明顯地一瘸一瘸的了。而最大的變化,是學會了「退讓」。「忍讓」。這正是韓起科最不能接受,最無法理解,並為之感到最痛心的。比如說這一回吧,拿著那份「密告」材料,趕回場部,他不僅立即「釋放」了朱、李、馬等人,釋放了那個要外逃的馬桂花表舅,同時也撤消了對我的「監管」令,反過來嚴厲處分了韓起科,說他「目無黨紀國法,未經請示,擅自拘押場一級領導」,停職反省三個月,以觀後效。停職期間,由馬桂花代行小分隊隊長一職。該處分決定宣佈後,全岡古拉一片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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