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 |
二十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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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當事人的那個老兵娃子上前對韓起科說:「高場長認定犯錯誤的是我,跟同志們無關。我留在這兒繼續『回憶』,讓同志們回去。」 韓起科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不作聲。 那老兵沖過去吼道:「她們還有奶娃要喂哩!」 韓起科依然不作聲。他覺得沒必要再跟他扯啥。高場長臨走時,已經把要說的要規定的,全說清楚了,也規定妥了。回憶不清那句球話,就是不許走。誰也不許走。在執行高福海的決定方面,韓起科從來是十分堅決的。否則,還要小分隊幹啥?還要他這個隊長幹啥?! 那老兵終於受不了了,沖過去,一把揪住韓起科的領口,罵道:「你這小屁娃娃還有點人性沒有?」 韓起科一把反捏住老兵的手腕,平靜地問:「你說誰沒人性?」 「說誰?說你呐!」老兵掙了一下。一直到此刻,他和其他那些老兵都還沒把眼前這個個頭不高、年紀不大、膚色也不算太黑、長得也還算清秀的「小屁娃娃」當一回事。但他們卻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們「犯」了一個巨大的幾乎是無法挽回的「錯誤」:你怎麼罵韓起科都行,不經高福海許可,他一般是不會跟你翻臉的。因為,高福海臨走時吩咐下的,只是「看住」這批老兵,讓他們反省。高場長沒說你可以對老兵們採取別的措施,韓起科就絕對不會胡來。這一點,也是小分隊的夥伴們特別佩服他的一個地方。就是說,在任何時候,他都能控制住自己。這對於一個只有十六七歲、又完全在戈壁灘上長大的「狗屁娃娃」來說,這階段正是野性最足的時候,他能做到這一點,鑿實也是難得。但有一條,你說啥也別說他「不是人」,別說他「不通人性」。他最忌諱這話,也是他最不能忍受的。還有一句話也是他不能忍受的,那就是:「你呀,你就不是你爹媽操的!」這兩句話都觸到他內心最不能碰的傷口,一個一直在流血的傷口。韓起科當然早就知道別人是在怎麼議論他的。他並不在乎什麼喝「狼奶」之類的屁話,他甚至暗自慶倖自己從小能在高場長身邊長大。關於「狼奶」「母狼呵護」「第十七棵黑楊樹下撿回來」之類的說法,他從來沒當面去詢問過高場長,(其實這麼做,很容易。他就是不去問。)他覺得這純粹是「無稽之談」,或是「天方夜譚」,沒必要把它真當一回事地去打擾高場長。但十幾年來,他始終沒法回避的一件事是,至今高場長一直沒跟他說過他親爹娘的事。他至今不知道誰是自己的親生爹娘。也不知道,自己這個「韓」姓,到底是從哪兒來的。極度的自尊,加上極度的隱性自卑,讓他一直在躲避著這個肯定無法躲避的「致命傷口」……因此,種種說法中,他絕對不能忍受的一種說法就是,他韓起科壓根兒就「沒有爹媽」,他韓起科壓根兒就「不是個人」。一旦誰要觸碰了他這「傷口」,不管你有意還是無意,是好意還是惡意,那你就只好自認倒黴吧…… 所有這一切,那個老兵當然是不知情。那一刻,他只覺得那個「小屁娃娃」的手越來越用力,眼睛越瞪越大,嘴唇越抿越緊,臉色越來越蒼白,(還有人傳說,老兵這時還看到韓起科的眼睛裡突然跟狼似的放射出兩道綠光。這肯定是在說屁話了。)沒等他想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人居然已經淩空而起了,緊接著,便重重地摔倒在了雪地上。 你打我?老兵一下炸了,一骨碌翻身跳起,忙不迭地抹去臉上嘴上的雪粒兒,一面按部隊教練的對打規程,拉開拳腳架勢,一面急赤白臉地大喊:「你打人?你打人?」其他那些老兵也一起沖了上來。一開始他們還挺高興,因為他們都懂得,只要不是自己開的「第一槍」,動的「第一拳」,只要是後發制人,往後怎麼打都是有理的。再說,現在也不存在「軍民關係」的問題,正好借此機會,教訓教訓這個在岡古拉簡直是沒人敢招惹的狗屁「小分隊」。但三四個四五個老兵沖上前去,幾乎都遇到了同樣的困惑:瞧著韓起科這狗屁娃娃都沒怎麼挪窩,也沒怎麼伸胳膊動腿,自己怎麼就劈裡啪啦地,跟散了架的籬笆牆似的,倒一片啊。一輪下來,呼哧呼哧直喘,瞪瞪眼,想定了,再想要往上撲第二輪,不成了,因為這時小分隊的人全都拉開了架勢,圍了上來,而且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起又是從哪兒抄上手的,反正這時刻他們人人手中都已經攥著根不長也不短,不粗也不細的柴禾棍了。但最「恐怖」的還是……(下面所講的,又是「民間傳說」了。我姑妄講之,你們各位姑妄聽之就行了。)韓起科突然沖到對面不遠的那個高包上,向著空曠的大荒原,仰起脖子長長地吼叫了一聲,不一會兒,傍晚那青紫色的天空深處便響起多次母狼的嗥叫聲來回應他。又過了不一會兒,遠遠近近便出現了一大群飽經滄桑、毛色灰暗、步履矯健而又穩當有力的母狼,四處閃起一片發著綠光的眼珠子,突破黑幕的遮蔽,向這兒急速地包抄過來…… 多年來,岡古拉的人一直是這麼言傳的,而且他們從來也沒懷疑過自己這種言傳的真實性。他們說:當年在黑楊樹下曾經呵護過韓起科的那群母狼,一直沒有忘記過自己的這個「孩子」。她們是不會允應誰來傷害自己的這個「孩子」的。任何時候,只要韓起科發出求助,離得再遠,它們也會跑來保護他的。 信耶?不信耶?你當然可以自由選擇。但是,韓起科這狗屁孩子只穿一件那麼薄的舊灰呢大衣,裡頭頂多也就穿件舊襯衣,一件舊毛線背心,連個手套皮帽都不用,也沒見他使過什麼圍脖,整天還敞著胸懷,就能在岡古拉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冬日裡撒歡兒,你說,他是誰的孩子,他是喝什麼奶長大的? ………… 當時,老兵們既不敢走,又不敢留,只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能讓他們的家屬先回大地窖去。因為她們中的許多人,實在凍得已經受不了了。據說就連這點要求,當時也沒得到韓起科的同意。就這樣,雙方一直僵持到後半夜,一直到那個老兵娃子不得不「承認」自己說了這個「搞」字,承認自己「惡意攻擊了農場黨委的主要領導」,韓起科才把他們放了。據說,一回去,半數以上的家屬都病倒了,這場高燒持續折磨了她們整整一個星期。第二天一早,高福海又派韓起科和小分隊的人來,把那個老兵娃子帶走了,說是要進一步「審查」他的這些「政治性言論」。實際上對這個老兵毅然決然地採取了「隔離審查」的措施。這一下子,事情就白熱化了。所有老兵和他們的家屬都拒絕上工,要求立即「釋放」他們的戰友,並強烈要求上頭派人來調查處理此事。(包括小分隊隊長韓起科「帶頭打人」一事。)他們要求高福海派車送他們的代表去省城彙報。高福海當然不會同意。他們要求使用場部的外線電話,直接給部隊的首長彙報,高福海更不同意了。逼得他們沒辦法,於是,發生了所謂「衝擊場部」和「衝擊高場長辦公室」的特大事件……事件發生的當天晚上,高福海就把他們轉移走了。轉移到哪兒,誰也不知道。即便在小分隊裡,似乎也只有韓起科自己知道。 「那各位為什麼一開始要說『岡古拉其實根本就沒發生什麼退伍軍人事件』,還說『這一切都是高福海自己製造出來的』?」聽他們講完,我這麼問道。 「我們說莫發生啥事件呢,那意思嘛是說過程中莫出啥特別了不得底事。比如說,莫死人嘛,也莫流血嘛,更莫發生啥人員失蹤之類底事嘛。假如高場長不故意往外聲張,這事兒不也就像以往許多類似的事一樣,蔫不唧悄沒聲地就這麼過去了……」兩位股長中的一位解釋道。 「那……我就更搞不明白了,高場長他幹嗎要故意往外聲張這事兒?這不是跟他自個兒過不去?!他幹嗎呢?」我問。 「這也正是我們幾個發著愁底事咧。」李副場長歎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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