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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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事情並沒有到此就完結 可惜,事情並沒有到此就完結。 得知高場長要拆場部的木板路來為大夥做房間隔斷,退伍兵們還是十分感動的。(當然,只拆用了一部分,保留了一部分。)從拆路、運料,到新的隔斷建起,抓得再緊,總也得花五六天時間吧。在這段時間裡,小夥子們和他們年輕的妻子們白天正常出工,晚上依然住大地窖,睡那用葦子杆兒隔斷的小間,卻再也沒人發牢騷講怪話。小夫妻們居然漸漸「適應」了環境,「學會」了在這毫無私密性可言的環境裡「親熱」,「辦事」,期待著有朝一日能住進獨門獨院的新房子去。 應該說,事態發展到這一地步,已經在自然地走向平靜。那兩位護送軍官也打回電話來,請省軍區的同志替他們訂購機票,準備返京了。可惜,事情並沒有到此就完結。訂完票,他們找高場長去告別。高福海對他們說,這一段真辛苦二位了,今晚你們就別回丫兒塔了,我請二位吃點便飯,明天一早,我們一起上丫兒塔搞個活動。他倆也很高興,說,搞活動好啊。這些退伍老兵們也幹了好幾天活兒了,也該讓他們休息休息,喘口氣了。當晚,高福海在場部小食堂「宴請」。七個碟子八個碗,自不待細說。 第二天的活動是,帶領全體退伍軍人和他們的家屬去岡古拉墓地祭奠。高福海的用意自然是十分明確的,他想告訴這些兵娃子,岡古拉現有的這一切,雖說還不盡如人意,那也是前人用生命換來的。一切都來之不易。他希望這些老兵娃子不要把個人眼前的一得一失看得太重。 說是墓地,既沒圍牆,也沒大門,只有一條砂石路還算看得過去。墓地設在一片向陽的高坡地上,白晃晃的雪耀得人睜不開眼。大部分墓都不立碑。有碑的,多數字跡也早模糊不清了。墓地裡長滿了多半人高的狗尾巴草,芨芨和野荊芥,還有一人多高的鈴鐺刺。墳堆上長的是青蒿,這會兒早已枯黃。高福海堅持說,這兒的每一座墳墓,都埋著一個攝人心魄的「故事」。那天,他讓小分隊的隊員給這些老兵娃子當「講解員」,講述那些故事。每個隊員均攤下來,能分到四五個、五六個老兵娃子,加上家屬,約有十個左右的聽眾。趙光和范東被韓起科派出去辦別的事了,剩三十名左右的老兵娃子和家屬,就由韓起科給講解。但韓起科這狗屁孩子口才不怎麼的,本來能說十分鐘的話,到他嘴裡,往往三五句就完事兒。高福海在一旁聽得實在耐不住了,便上前,讓他「靠邊站」,親自給講了起來。事情恰恰就發生在老人家親自講解的過程中。事後據當時在現場的人說,高場長講了還不到十分鐘,有個老兵娃子在底下小聲嘀咕:「嗨,建農場就算有多了不得,也不能搞死這麼些人……」高福海一聽,立馬就火了。當場追查。但後來也有人說,當時壓根兒就沒人說那話,完全是高場長耳背,情緒又有點激動,把現場雜七雜八的聲音,比如風聲、跺腳聲、咳嗽聲、哄娃娃聲,或野獾噬咬樹根發出的悉嗦聲,野兔亂蹦亂竄的聲音……聽成了這嘀咕聲,鬧了一場天大的誤會。還有人說,當時的確有人在底下小聲嘀咕了,但話不是那麼說的,沒說「搞」死,只說也不能「死」那麼多人。這份證詞當然很要害,因為有沒有一個「搞」字,這話的性質和分量就太不一樣了。還有人則斷定,這件事完全是一個陰謀,是高福海和韓起科串通一氣,事先精心設的一個套兒,挖的一個坑,目的就是要藉此機會,收拾一下這些初來乍到、心高氣傲,看啥都不順眼、吃啥都不可口的老兵娃子,讓他們學老實了。在後來多次調查取證過程中,韓起科一直作證,說他當時在場,他聽到那個兵娃子確確實實說了這個「搞」字。我後來問他,你到底聽到了沒有?他說:「你啥意思麼?那個兵娃子要沒說,高場長會這麼去訛他?」我說:「我問你聽到沒有?」他說:「我沒聽到,能跟調查組那麼說嗎?」「別跟我媽啊爸的玩這套文字遊戲,正面地回答我,你到底聽到沒有?」「嘿……」「你嘿什麼嘿嘛!」「嘿……嘿……你想讓我幹啥?組織人反對高場長?你覺得岡古拉這會兒還不夠亂糊的?!」「可你想過沒有?你這麼作證,那個兵娃子就得擔著一份惡毒攻擊農場黨委主要領導的罪名。」「……」他不作聲了。「你到底聽到沒有麼?」我繼續追問。「……」他還是不作聲,只是怔怔地看著我,過了好大一會兒,突然說了一句:「你真夠煩人的!」轉過身就走了。 但當時高福海的確氣炸了,撥開眾人,照直走到他認定的那個兵娃子面前,用馬鞭指著那小夥子的鼻子尖兒,說:「你再吭氣給我說一遍,誰搞死了這些同志?」那個老兵娃子一下子臉色刷白,大氣不出,二氣不喘地,只是呆呆地看著高福海,完全嚇傻了。 「說!」 「……」不吭氣。 「說!」 「……」仍然不吭氣。 「說呀!」 「……」還是個不吭氣。 這樣,居然僵持了好幾分鐘。一個退伍軍官擠過來打圓場:「高場長您先別上火。我在邊上待著哩。我可以跟您保證,他沒這麼說。他也不會這麼說……他憑什麼要這麼說呀……」 「你保證?」高福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問。 「保證。絕對保證。」那位退伍軍官上前一步,打了個立正,挺起胸,說道。 這時,高福海轉過臉,略略地瞟了韓起科一眼。(這個細節,後來也在許多人嘴裡廣為流傳。他們認為,這一瞟,意味著,他倆事先有約定,也就是說,這時候高福海暗示韓起科,你該站出來說話了。但也被一些人堅決否定。他們說,不止一個在場的人可以證明,韓起科當時雖然站出來說話了,但是,高場長沒有向韓起科發過任何「暗示」。韓起科也絕對不是在接受了場長的暗示後,才站出來作證的。) 韓起科往前走了兩三步,走出人群,走到圈子中央,作證道:「我聽到了。他說了。」 「我說啥了?說啥了?你說我說啥了?」那個兵娃子這一下子完全頂不住了,一下就毛了,炸了,臉盤脹紫,猛地上前一把揪住韓起科的領口,連聲逼問。 「幹啥幹啥?你還想幹啥?」高福海連聲喝斥。這時,小分隊的人已經聞聲趕到,沖進人群,三個架一個地,把那個兵娃子從韓起科身邊架開。而其他那些老兵娃子也沉不住氣了,上前想拽回自己的戰友,紛紛吼叫:「別動手嘛。有話好好說嘛。」現場的氣氛一下像開弓的箭,緊張到了極度。還是韓起科做了個手勢,讓小分隊的人鬆開手,放了那個兵娃子。幾乎同一時間,北京來的那兩位護送幹部也立即上前攔住吼得最響、沖在最前邊的那幾個老兵,不讓他們接近小分隊的人。 「我知道你們對我有意見,我沒準備高樓大廈來接待各位。」高福海說道。 「我們壓根兒就沒打算來住高樓大廈。」「想住高樓大廈,就不上這達來了……」有的老兵仍在委屈地嘟噥。 高福海卻眼圈紅潤起來,他豎起眉毛,把寬大的手掌向墓地深處一伸,大聲責問道:「但我萬萬沒有想到,你們會這樣看待這些犧牲了的老同志,還認為是我搞死了他們……」 「我沒這麼說!」那個老兵娃子急得都快要哭了,趕緊叫了一聲。他知道,這會兒再不說話,更不行了。 「你還有點組織紀律性沒有?聽高場長說!」護送幹部也急了,大聲打斷他的話。比較有經驗的他們似乎已經預感到一些什麼,所以拼命設法,以控制住那正在失控的事態。 高福海淡淡地苦笑了一下,並且,很快地,那笑紋便從他冷峻的唇邊消失,轉身示意開荒隊隊長(也是一位退伍軍官):「把其他同志帶回。至於你們……(他指指圍站在自己跟前的這二三十位老兵和他們的家屬)留在這兒,幫助這個小夥子一起回憶,剛才是否說過這樣的話。啥時候回憶起來了,啥時候通知我一聲。」說著,倒背起手走了;並把小分隊留了下來,「看守」這二三十人。事後,許多老兵一說起高福海當場做的這決定,就特別不能平靜。「您是老同志,老資格,又是我們的上級領導,您覺得我們做錯了什麼,怎麼怎麼罰,我們都可以接受。您讓一幫小屁娃娃像看勞改犯似的看著我們,這算啥?」但即便這樣,他們當時還是忍了。畢竟是老兵嘛。當時是下午三點二十三分左右。一直在雪地裡站到六點,天色已經完全黑了。氣溫急速地下降到零下。而下午出來參加活動時,這些老兵和他們年輕的妻子都沒有穿大衣,在雪窩窩裡,一動不動地站了幾小時後,又讓荒原上的寒風連續吹了這麼幾個小時,的確已經有點受不了。其中還有兩位退伍軍官的妻子,急著要回去給孩子餵奶,奶脹得也不行了,自行流出的奶水已經把內衣都溻透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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