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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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場長他……他……看起來的確有些不正常了咧。」另一位股長壓低了聲音,神色還多少有些緊張地說道。趕緊問。 那幾位都不作聲了。 「這……」「聖徒」猶豫著向在座的其他幾位看了看,似乎在徵詢他們的意見似的。回答這個問題顯然有一定的難度。最後,他把目光停留在朱副場長身上,並跟他交換了一下眼色。那意思好像是在說,「回答這個問題,非您莫屬了。」而朱似乎也看懂了他這個眼色裡所包含的這層意思,又去慎重地用眼神徵詢了一下其他幾位的意見。那幾位似乎也一致同意由朱來回答這個問題。這個朱副場長也曾是個好生了得的角色,腦袋瓜子嘴巴子還不是一般地行。三十歲剛出點兒頭,就成了國家級某個歌舞團的總團團長,據說那會兒就已經是十三級高幹了。後來他反復「亂搞男女關係」,反復受處分。怎麼也改不了這毛病。妻子女兒因此都離開了他,職務也一路被抹,行政級別從十三級一直降到二十二級,人也從北京被貶到哈拉努裡鎮文化站來當了個普通幹事。就這樣,見了女人,還搞。他說他忍不住。最後他承認自己「有病」。最後,上頭沒法子想了,下決心要開除他幹部隊伍。這時,高福海「趁機」把他「撈」了過去,放在自己身邊,用得還挺順手,打報告要提拔他當副場長。上頭當然壓著不批。你不批,是吧?嗨,我就這麼用了。老爺子居然就在全場幹部大會上宣佈,朱某人「參加場領導班子工作」,行使「副場長」職權。省農場管理總局的局長和黨委書記親自找他談話。他矢口否認做過這樣的宣佈。總局的書記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道:「老高啊,幹部的使用和任免是個原則性組織性都非常強的問題。你也是個老同志了。在這一點上,我想用不著我們對你再說什麼了。朱的事情,要是真的沒宣佈過,那就算了。要是宣佈過,還是應該妥善處理的為好。」高福海忙點點頭,應道:「是。是。我肯定把這檔子事妥善處理了。肯定。肯定。」但回到岡古拉,卻一切照舊,依然讓朱「行使」副場長職權,「參加」場領導班子工作,只是告訴場機關的大小幹部們,暫且別管朱叫「副場長」。以後,他每年都向上打一個報告,向總局領導描述朱在岡古拉工作如何勤懇,踏實,為人如何自律,刻苦。三年後,總局終於同意高的請求,對朱下達了正式任命…… 「其實也不能說高場長有什麼太大的問題,主要是……」朱副場長沉吟著,對我說道:「主要是有些情況想提供給各級領導做參考。應該說,高福海同志本質上還是個好同志。他的主要問題,我不知道能不能這樣來概括,嗯……」也許是因為這個結論太難說出口了,一生受過那麼多次處分,應該說,早已把榮辱得失看得很透很透了的他,居然在要說出自己對高福海的真實看法時,還吭吭巴巴地猶豫了這麼一會兒,最後才說道:「主要問題……嗯……應該說,高場長……這段時間以來……我們……我們覺得他……他的精神有些不正常……」 什麼?高福海的精神有些不正常?我先是乾笑了一下,繼而在確證了他們沒跟我在胡亂開什麼玩笑以後,我的心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一下挺直了。我甚至都有一點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只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說一句實話,如果這時跟我說這話的換成另一撥人,我想我會毫不猶豫地斷定他們在搞「惡意攻擊」,最起碼也會認為他們在「胡說八道」。我會狠狠地批評他們一通。但是……但是,現在坐在我面前的卻是一群在岡古拉擔負著重要領導責任的人,而且此時他們的神情又都是那樣的嚴肅和沉重。說話的朱副場長把話一說出口,他自己好像也被嚇住了似的,哆嗦了一下,然後很機械地端起茶缸子喝了口水,本來還想多喝兩口的,但端著茶缸子,居然就那麼呆住了,探詢般盯著我,看我對這話的反應。 「你們這麼說,有什麼理由?」為了讓談話能充分進行下去,我讓自己儘量顯得平靜,從容,問。一種直覺告訴我,岡古拉確實出了大問題。這問題而且還遠不是出在什麼「退伍軍人」身上。現在看來,如果不是高福海的神經出了問題,那眼前這幾位的神經就一定出了什麼問題。這倒要真的搞搞清楚。 「理由,的確很難說……」 「那我怎麼跟上頭去彙報?就說岡古拉領導班子裡絕大多數同志都認為高福海同志神經不正常,但是,他們又說不出相應的理由來。我能這麼去彙報嗎?」 「嗯……他有時顯得非常自卑……」兩位股長中的一位猶豫了一會兒,說道。 「誰自卑?高福海自卑?你別跟我開玩笑了!」 「……他有時甚至很恍惚……」另一位股長立即補充道。 「你們到底在說誰呢?」 「他的情緒常常波動得很厲害,會不斷地懷疑自己剛做出的決定……並懷疑自己身邊所有的人……懷疑他們……」 「他懷疑別人什麼?」 「他老在懷疑別人瞧不起他……」 「他懷疑岡古拉的人瞧不起他?」 「他有時顯得特別衝動。比如昨天晚上的事,就很有典型性,一分鐘前跟那些退伍軍人代表談得還好好的,突然間就拍著桌子,下令拘禁那兩位北京來的護送幹部。當時我們全都傻了。這可是兩個現役軍人。正經戴著領章帽徽的團職軍官。而且是北京總部大機關的人。」 「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啥事?」我問。 「退伍軍人們希望在丫兒塔安兩部能直接撥外線的電話機。高場長非常惱火,說他們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因為按規定,只有縣團級的領導幹部才能享受這個待遇……」 「可是這兩年,有條件的地方,都放寬了這方面的規定。過去做這麼規定,也是因為受政治和經濟大環境的約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解釋道。 「高場長認為,在岡古拉,目前還需要這麼嚴格控制。」 「另外,他對韓起科那孩子的態度,也讓人費解。」 「他對韓起科怎麼了?」我趁機追問。 「嗯……」大概這個問題的敏感度太高,他們幾位遲疑著,卻又不作聲了。「我們把近年來發生的我們認為是不正常的一些事情,簡單地列舉了一下,請您帶回去向各級領導反映。」「聖徒」說著,從一個細帆布縫製的背包裡,取出一本用信紙寫成的「材料」,遞了給我。我隨手翻了一下,上面用圓珠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一些很難認的字。 「我的字寫得不太好。你看起來可能會有些困難。但這裡面所列舉的事實,都是我們幾位認真核計過的,可以說是有憑有據,真實可靠的。在轉呈各級領導審閱前,如果有可能,請一位打字員重新把它打一遍,這樣效果就會更好一點。當然,最好希望請一位保密觀念較強的打字員來做這事。等你看完材料,我們再找個時間仔細談一次。你看這樣行嗎?」「聖徒」鄭重地建議道。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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