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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韓起科不再爭辯,立即下令用場內那輛惟一一輛解放牌卡車拉上一車基建隊的人,趕到丫兒塔,連夜摸黑改建這剛挖成的十個大地窖。在每個大地窖裡隔出十五個小間來。每個小間裡再給壘上一個雙人床。高福海還跟基建隊帶隊去的副隊長開玩笑道:「你可得給我把這些雙人床都壘結實了。它們要經不住那一夜的折騰,摔了我這些兵娃子,造成我戰前重大減員,我可輕饒不了你!」基建隊副隊長還真動了一番腦子,把床壘成實心炕那樣式,把炕沿砌得高高的,中間再鋪上厚厚一層麥草。估計,足夠這些兵娃子跟他們的小媳婦折騰通宵的了。但沒料想,摁下葫蘆蹺起瓢,這些年輕的老兵帶著各自的小媳婦,按分配的「房號」,在黑黢黢的大地窖裡,拉拉扯扯地進了屬￿自己的那個小隔間,迫不及待地放下布門簾子,扔掉行李捲兒,一把摟過媳婦,正要狠狠地親上一口,又發現問題了——那小間與小間之間的隔斷不是磚砌的,也不是板皮,而是用葦子杆兒編成,再匆匆糊了層麥秸泥隔成。而且這隔斷也就一人來高。也就是說,超過這高度後,各「房間」仍然是連通的。這樣的隔斷,別說阻斷說話聲和必不可少的喘息聲,連脫鞋穿衣呼吸放屁的聲音都隔不斷啊。那些老兵娃子當然不在乎,但他們那些媳婦可不行啊。她們才十八九歲二十剛出點頭,家在農村,大都在這次出門前,連縣城都沒去過。過去家裡來個陌生男人,她們都只有躲一邊聽大人說話的份兒,連正眼多看兩眼的勇氣都沒有。這樣的女孩,你讓她們怎麼可能在這種幾乎等同於公共的環境裡要求她們敞開了自己跟男人親熱?她們推推諉諉,如嚼澀果,千難萬難,怎麼也進入不了「規定」情境,讓小夥子們心急如焚,沮喪萬分。少數「蠻橫」一點的,不顧一切,總算把要做的事勉強做成了,也是情趣全無,懊惱與憤恨共生。有少數的也想到了要去戈壁灘紅柳窩或芨芨叢裡「辦事」。但這季節,在岡古拉,太陽一落山,就能凍掉耳朵殼兒,更別說這丫兒塔荒原了,風嗖嗖的,跟刀子一般,荒天野地裡,怎麼解得開衣扣啊!更讓人惱火的是,這少數在第一天黑裡總算辦成事的兵娃子,到明天,還成了大傢伙的「笑柄」了。為什麼?小兩口子昨晚發出的每一點聲音,包括每一點懇求、每一點掙扎、每一點廝打、每一點埋怨、每一點飲泣……都讓「鄰居們」聽得一清二楚。大夥就拿這做笑料,從大清早說起,一直說到天黑,讓這少數「勇敢者」,做慘了一天的尷尬人。到第二天收工,吃罷晚飯,這些強忍了一天的年輕的老兵,帶著各自的小媳婦再走進自己的「小間」,整個地窖裡居然呈現一片寂靜。是啊,誰還敢吱聲?有的老兵娃子只是默默地握住小媳婦的手,「相執兩怨望」「相擁到永年」;有的乾脆抱頭往炕上一躺,翻過來,側過去地,長籲短歎;有的不知道該幹啥,在炕沿和隔牆之間餘下的那點寸尺空間裡,轉過來轉去,光喝涼水也壓不住心頭的火,因為……因為離天亮畢竟還有非常非常漫長的一個時間段……有一個年齡稍大一點的小媳婦,可能在老家當過幾天大隊婦女主任,有一點口才,也有一點抓「活思想」的經驗,便湊到自己那口子身旁,低聲勸道:「別這樣。瞧你還是共產黨員哩……」「共產黨員咋了?共產黨員又咋了?!」小夥子終於爆發,連件大衣都不披,硬起脖梗,吼叫了兩聲,就沖出小間去了。也許心情急躁了點,手腳也毛躁了點,竟然把自己家那個小間的葦子杆兒隔牆(如果也能把它稱之為「牆」的話)帶翻了一片。他那位婦女主任也終於忍不住了,大叫了一聲:「至於嗎?我又不是你租來的女人,一兩天內跟你幹不了那事兒,就把你急成那樣?!你個狗日的,是個老騷驢呢,還是老騷羊?」大夥正不知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咋的一下把「共產黨員」給扯上了,卻又聽那位婦女主任喊出如此坦露而又粗直的話,覺得好不痛快,跟著便哄堂大笑。但笑過之後,兩天來堵在心口的那股子無名之火乘興大增,有人帶頭叫了聲:「走啊,找高場長去!」便呼呼拉拉湧出了一大幫人,隨之又撞倒更大一片隔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局面還沒到失控的地步。因為,開荒隊臨時黨支部在那兩個現役護送軍官的建議下,立即召開了支部擴大會。大家重溫了離開部隊前,部隊首長的叮嚀,也重溫了自己在摘掉領章帽徽前的那一刻,面對軍旗曾發出過的那一番錚錚誓言,集體向軍旗敬最後一個軍禮時心中翻滾的那股酸熱和悲壯神聖……那天,高福海也參加了這個擴大會。但他一直沒吱聲,可能跟老寒腿疼又犯了,有點關係。另一方面,也確實,一種莫名的失落和失望,憋在他心裡,讓他難受得一時不想說什麼。散會以後,他倒背起手,佝僂著腰,一瘸一瘸地,由韓起科陪著,去幾個大地窖,默默地察看了一番,回來就把那個基建隊副隊長撤了,覺得他「壞了他的大事」,並要求基建隊隊長和指導員親自帶人去修復那些被毀了的葦子牆。「用寸板給我重做這隔牆。」「是光重做被毀底那點咧,還是整個兒底全都給換了呢?」「多問的!當然是整個兒的都換。」「那……莫指望咧,整個場部都淘換不出恁些板子底咧!」基建隊的這兩位主官當然清楚目前岡古拉還存有多少寸板。原先庫存的一點寸板(一寸厚,經過炕幹處理的木板),全在今年夏天那場老龍口清淤戰鬥中用完了。當時突然暴發的山洪挾帶大量泥沙,把老龍口幾十米高的一排鐵閘門全淤死了。假如不能清除這些淤泥,及時開啟閘門洩洪,接踵而來的流量更大的洪水就可能把幾十公里長的引水渠給沖零散了。這個損失就不是一兩個岡古拉農場能承受得了的。當時有二十二個幹部職工犧牲在這場清淤會戰中。其中包括七個盲流「黑戶」。事後高福海下令做棺材厚葬他們。而且要用三寸厚的板子來做棺材。場裡沒那麼厚的板子,就把庫存的那點寸板全拿去跟人換了。還倒貼幾大車好話,欠下無數人情。朱副場長婉轉地勸道:「人已經死了,咱們著重在精神上紀念他們就行了……」高福海說:「他們是替我死的。」朱副場長說:「有關當局早不許土葬了。」高福海說:「那也得看是咋死的。」朱副場長說:「可文件上並沒有規定,咱們可視死法的不同而作不同處置……」高福海說:「他沒規定,就聽我的。」朱副場長還要勸。他不聽了,一扭頭,倒背起手,瘸呀瘸地就走了。

  沒有寸板,高福海把牙齒一咬,下令拆他的木板路!這決心應該說下得不容易。木板路是高福海的一塊「心頭肉」。跟五角星和黑雀是小分隊的標誌和符號一樣,這可是整個岡古拉的標誌性建築。用時髦一點的話來說,就是岡古拉的象徵,也是高福海的驕傲。高福海說,我在岡古拉幹了這麼些年,就給自己圖了這麼點享受,在自己家門前鋪了這麼條木板路。多年來,人們只要提起岡古拉,除了它的偏遠、高寒、冷寂……他們往往就會想起這條用黑楊木板鋪成的路。現在,既然高福海下了決心要拆,那就拆吧。

  拆!

  果然就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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