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 |
二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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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略略地沉默了一會兒,又清了清嗓子眼兒,然後鄭重其事地說道:「我們想借此機會,向您反映一點有關高福海同志個人的情況……」他剛說出「高福海同志」這幾個字,屋子裡的氣氛一下便緊張起來。在座各位的表情也一下嚴肅了許多倍。似乎所有人的神經都繃緊了。所有的雜音都隨之消失了。一時間只聽見柴火在爐膛裡呼呼地響得厲害。「現在上面各級組織都認為,岡古拉的問題就是一個退伍軍人問題。其實這完全是個錯覺。或者說,這種判斷完全是淺層次上的認識。應該說,一直到昨天晚上以前,岡古拉並不存在什麼『退伍軍人』問題。而整個問題的嚴重性,恰恰也表現在這一點上……」 「能具體地解釋一下嗎?什麼叫『整個問題的嚴重性,恰恰也表現在這一點上』?」我一邊提問,一邊扭動了一下身子,調整了自己的坐姿,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更放鬆一些。顯然,今晚的這場談話,會是「馬拉松」式的,我必須為此做好各方面的準備。 「您大概已經知道了咧,其實在昨天晚間以前,我們這兒並沒有發生什麼『退伍軍人事件』。所謂的『退伍軍人事件』完全是高福海同志自己炮製出來的。」李副場長無奈地苦笑了笑,輕輕地歎口氣,補充道。 「也不能說退伍軍人們那頭就一點事兒都沒出,大大小小還是出了點兒事的。」朱副場長這麼更正道。 「退伍軍人那頭出了哪些事,能說得更詳細些嗎?」我看他主動提到了「退伍軍人」,便趕緊抓住不放,希望能得到更多的情況。 看來,退伍軍人問題在這兒的確是個敏感話題。我一追問,他們就有些緊張,互相對視了一下,吱吱唔唔地,誰也不挑頭來接我這話茬。他們畢竟都是些「老同志」,不能逼得太狠。過分地強人所難,也顯得我不成熟。所以,我沒緊著追問。一時間,在場的人都覺得無話可說。場面上便再度出現了那種讓人難堪的沉默。後來還是趙大疤挑頭打開了僵局。他說:「要說清我們對高場長的看法,也不必回避眼前這個退伍軍人問題。而且,確實也回避不了。就跟剛才老馬說的似的,『整個問題的嚴重性,恰恰也表現在這一點上』。」說到這兒,他指著馬桂花的「表舅」,又接著對我說道:「剛好,這位退伍軍人同志也在場。可以讓他先跟你說說。他是當事人。他嘴裡的情況,應該是有權威性的……」接著他便把臉轉向那位「表舅」,說道:「咋樣,小夥子,你先給顧校長匯一下報吧。」 「別別別,別說什麼彙報。咱們隨便聊聊。隨便聊。」我趕緊客氣了一句。 「表舅」是個二十四五歲的老兵,圓頭圓臉,個頭兒不大,跟許多剛退伍的老兵一樣,在陌生場合,還顯得有些木訥,說事兒也不怎麼流暢。好在有趙大疤等人在一旁不時替他做些補充。細聽下來,事情大致是這麼一個經過: ……安置這批退伍軍人的工作,一開始,確實挺順。敲鑼打鼓的階段一過,按原定的計劃,高福海把他們緊急轉移到那個丫兒塔去開荒。丫兒塔離場部不算太遠,大約六七公里。土壤多數為適宜農耕的草甸土和灰漠土,鹽化程度不算高,自然環境還看得過去。跟場部一樣,它也臨近一條大幹溝,溝幫子上長滿了細高挑的黑楊樹。一到秋天,紅黃藍綠,遠近高闊盡染,風不冷不熱地低徊遊蕩,那一股恬靜,舒坦,神仙老兒家的後院也不過如此。高福海早有「野心」在這兒再建個分場,只恨自己沒恁大的力量,顫顫地,幹過幾回,都沒幹成。這一回,再度把這支二三百人的隊伍拉到這兒,他還有這麼個打算:他想從這批退伍軍人裡頭精選出三至五名場級領導幹部和十來名分場、連隊級幹部的「後備人馬」。是騾子是馬,先拉到丫兒塔荒原上來溜一溜。為了打好這一「戰役」,他從全場調集了好幾台狀態最好的推土機,特別組建了一個機修分隊隨行。提前還派出一個基建隊,去搭建臨時住房,並派出十掛馬車來回跑運輸,保證後勤供應,等等等等,這一切,有韓起科的小分隊和朱、李、趙等人輔佐著,自不在話下。應該說,既「運籌了帷幄」,也「煞費了苦心」;應該說,能做的該做的,都做了……但未曾料想的是,由此卻引爆了一個大「炸藥桶」。 這支三百來人的開荒隊一路浩浩蕩蕩,到達丫兒塔,已是當日下午的四點三十六分。秋末冬初的此刻,雖不算太晚,但也不能算早了。日頭已然倦倦地向西斜去。荒原上最早的一抹暮色,已堂而皇之地染黑了藍玻璃似的東邊天際線。從全場徵集來專程運送這開荒隊的五十掛馬車,卸下人和行李,便紛紛甩起一溜鞭花,打道回各單位去了。高福海已經提前跟他們把醜話說在頭裡了,這兒沒法準備你們這夥人的晚飯,即便有那麼些炊具,也沒那麼些肉和白麵。所以,湊合著往回走吧。當然,給退伍軍人及他們家屬的晚飯是準備好了的。男女分開,就在露天地裡蹲著吃,十人一「桌」。一「桌」兩大盆菜。一盆是老爺子最愛吃的北京南城家常菜:鹵水豆腐蝦米皮熬白菜,連湯帶水熱氣騰騰起鍋時,再往裡扔一大勺胡椒麵兒。再一盆是岡古拉農場的看家菜:回鍋肉爆炒洋蔥香乾絲兒。每「桌」還上一瓶散白乾。平時喝酒不多的高場長,那天居然端著酒杯,轉圈跟那些軍人們碰。高興啊。好些年輕的老兵都喝暈乎了,搖搖晃晃往高包地上跑,然後端起酒杯,沖著著了火似的日頭,扯破嗓子喊叫:「我日你媽的,到家啦!」 是的,到家啦。但先別高興得太早。等他們扛起行李捲兒,各自拉著小媳婦的手,排著隊,去找自己的「家」時,一個個卻又都傻了眼了。這「家」咋是這模樣兒?戈壁荒灘上一溜排列著十個當集體宿舍用的大地窖。男女分開。五個大地窖住男人。五個大地窖住女人。這怎麼成呢?你想啊,這些年輕老兵絕大多數都是新婚燕爾,當初,多數人還沒對象,純粹是響應組織號召,為了來岡古拉落戶,才匆匆忙忙回老家找的。當時部隊只給了十五天假。一路急急忙忙趕回家,親朋好友一起行動,好不容易相著親,上公社登完記,差不多就到銷假的日子了,又急急忙忙往部隊趕,真可以說小兩口連被窩還沒捂熱哩,又起程了。這一路上,天天守著自己的小媳婦,近看無法摸,遠看不能聞,那火燒火燎的心情應該是可以理解的。他們就盼著到岡古拉,能有個屬自己的「窩」。再說白一點,這會兒,吃啥喝啥幹啥,對他們來說都不重要,就是想進自己的「窩」裡,跟自己的小媳婦親熱一下。假如到了岡古拉,你還不能為他們創造這麼一點條件,你要讓他們安心在丫兒塔安心開荒,難。這還不是難不難的問題,也的確太不近人情了嘛。住宿的問題,高福海當時是交給韓起科去辦理的。他完全沒有想到做事一向踏實盡責的韓起科,這回怎麼這麼沒頭腦,便立即把韓起科叫來責問。韓起科還挺不服氣,他覺得,就算是退伍軍人,就算是新婚小夫妻,暫時分開一段時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誰也不可能立時三刻在大荒原上變出一百五十幢獨門獨戶的家屬院啊。這早晚呵氣成霜的天氣,連土塊都沒法打了。(這地方建房都用土塊。)能趕時間挖出十個那麼大的地窖,就算是不容易了。還想咋的?怎麼也得熬過這一冬一春去,到明年播完種,苞圠苗顯行了,間完苗,鋤過頭遍草,澆過頭遍水,地裡的活兒也輕閒一點了,再騰出勞力來替他們蓋房,也不晚啊。在這段時間裡,小兩口實在熬不住了,想親熱了,上戈壁灘去幹嘛。紅柳窩、芨芨草叢、小幹溝拐彎處……哪兒不能親熱?非得擺那個譜住單間呢?高福海卻狠狠兒地批評了韓起科:「你懂啥嘛?再過兩年,你可能比他們還起急哩。別再跟我這兒無理攪三分了,趕緊的,組織力量,把這沒擦淨的屎給我擦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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