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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黑暗中,我漸漸氣急起來——既為高福海感到不平,也因為馬桂花那越貼越緊的身子……它是那麼的柔軟和溫暖……

  「也許……我應該出去跟他們談一談?」我低聲地向馬桂花「提議」。

  「噓……別作聲……」她立即制止了我。

  又過了一會兒,外邊靜了下來,腳步聲漸漸遠去。說明「聖徒」他們走了。上別處去找我去了。

  我們倆又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我當然還是有些遺憾。因為,那幾個人一走,馬桂花不由自主地鬆弛下來,整個身子也就不那麼貼近我了,但還是離我挺近的。她盤起的腿,有一側仍然緊挨住我盤起的腿的一側。這所謂的「閣樓」,本來就不大,又堆放了不少剪羊毛時必須使用的工具和運輸羊毛時打包用的粗布口袋,零七八碎的,留給我和馬桂花的空間本來就不大。所以,我們只能近近地相挨著。

  我願意跟她就這樣靜靜地、靜靜地一直坐下去。我只要把手稍稍移動過去五六釐米,就能握住她那只圓實的小手了……或者再把嘴移過去十來釐米,就能吻著她那佈滿細軟汗毛的脖梗了……哦,這時我已經完全能聞到她那帶著濃重體息的汗味兒,那是從她衣領口裡散發出來的,從她黝黑的短髮上散發出來的……從她那件舊毛衣上散發出來的……只要再移過去一點點……一點點,我就能把她完全擁進懷裡……肆意地撫摸她,親吻她……但我不敢……也不能……我只能默默地享受著那種腿挨著腿的激動和衝動……默默地希望她能再一次「無意地」把胸部貼靠在我肩頭……說實話,在哈拉努裡鎮,青年團搞很多次活動,有很多次機會跟各種各樣的女孩都挨得挺近。哈拉努裡鎮上有一些女孩其實是挺「瘋」的。有些三十來歲的「老」女人更「瘋」。有一回,青年團組織鎮上一幫子年輕人,去附近公社幫助麥收。回來的時候,四十來人擠在一輛破解放車上。當時有一兩個三十來歲的「老」女人貼得我特別緊,也讓我感到心動過速,氣喘加急。但在她們故意依靠過來,用她們酥軟卻沉重的身軀肆意地揉搓我的時候,甚至有一兩次還故意觸碰我下邊最敏感最燥熱的部位的時候,我卻感到了一陣噁心,一陣寒戰。一種「被污辱」的感覺忿然而起。但這一刻,面對小桂花,我卻真的有些「不知所措」了。從體態上來看,她也許比哈拉努裡鎮街上那些個女孩、那些「老女人」都要壯實,但此時此刻,在我眼中,在我的感覺裡,她卻是真正「輕盈」而又「秀逸」的……

  「走吧。」又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說道。

  「去哪兒?」我問道。

  「把您送回招待所。」說著,她就先下「閣樓」去了。

  「然後呢?」我跟著下了「閣樓」,趕緊再問。

  「……什麼然後?」她回避我直視的目光,不想直接回答我的追問。

  「你啥都還沒跟我說底哩。」

  「說啥?」

  「那批退伍軍人啊。他們到底咋的了?」

  「……」霎那間,她的眼神中出現了某種閃爍不定的東西,整個人的神情也開始複雜化了。然後,她用一種希望得到我原諒的眼光,懇切地看了我一會兒。那神態告訴我,在沒有得到高福海和韓起科的批准以前,她什麼都不會跟我細說的。這是紀律,她必須遵守。

  「那麼……那批軍人來到岡古拉以後,還是發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並不像你剛才說的那樣,一切都好得跟到了天堂似的。是這樣嗎?」我希望通過改換一種問法,能先描畫出事件的大輪廓。但這一招也沒得逞。她依然用那種祈求我原諒的目光,默默地看著我,好像一個心裡什麼都明白,就是嘴裡無法表達而正處於極度的心理煎熬之中的聾啞人似的。

  「我是高場長點著名調來給你們當校長的。你還信不過我?」我勸說道,並故意地把語調放得相當平緩。

  「但是……但是……」她猶豫了好大一會兒,最後說了一句讓我非常吃驚、卻又明白了許多事理的話。她說:「但是,你不是我們小分隊隊員。」聽她說了這麼一句話以後,我沒再問下去了。我一下全懂了,在岡古拉許多人腦子裡,只有成為「小分隊隊員」,才能算作最值得信任的人。即便像我這樣調來給小分隊隊員當校長的人,因為沒有「小分隊」的身份,仍然不能進入最值得信任的人的行列中去的。

  我不作聲了。那就走吧。大概我的臉色一下子也變得不太好看了,讓她覺得自己傷害了我,但又無法對此做出補救。她愧疚地低下頭,默默地又發了會兒呆,這才趕緊取了鑰匙,仍從窗戶子裡跳出,從外邊打開反鎖著的門,把我放出,再把門鎖上,然後一路匆匆把我送回招待所,再沒說什麼。其實,我倆有所不知,她父親等人並沒走遠。這幾個老傢伙料定馬桂花把我藏在屋裡,便玩了個誘蛇出洞的小計,說是走了,其實一直在屠宰場大工棚的一個黑暗處悄悄地貓著,等我倆一出來,他們就在後頭遠遠地跟著了。等馬桂花把我送回招待所,轉身一走,只剩下我自己在招待所那屋裡傻不棱棱地發呆時,他們敲了敲門,並且不等我回應,就照直推門闖了進來。

  十一、全都到場

  先開口說話的是馬桂花她爸,那位被我戲稱為「聖徒」的人。而趙大疤、朱副場長、李副場長和另兩個我叫不上名的股長,還有那位「表舅」,一個都不少地全都到了場。

  先開口說話的是馬桂花她爸。他說:「對不起,這麼晚了,還來打擾。」趙大疤、朱副場長、李副場長、另兩個我叫不上名的股長,還有那個「表舅」,一個都不少,全都到場了。雖然剛才我和馬桂花背著他們沒做任何虧心事,但這會兒,真的面對他們,我還是稍稍感到了一些難堪。

  「聖徒」打過招呼,我請他們一一坐下。場面上出現了短暫的沉寂。然後,仍是「聖徒」先開口。他問朱副場長:「你先說說?」圓滑的朱副場長忙擺擺手道:「你說。你說。」「聖徒」又回轉身去問李副場長:「那,你先說兩句?」李副場長也照樣推辭了:「你說吧。說吧。趕緊。顧校長還得休息哩。」「聖徒」又周到地去瞧了瞧趙大疤和那兩位股長,用眼神向他倆徵詢了一下。在得到趙大疤和那兩位股長同樣的回答後,他便輕輕地清了下嗓子眼兒,動用他那好聽的男中音,低沉地說道:「那我就先說幾句,也算抛磚引玉。這麼晚了來打擾您,實在是出於無奈。我們幾個也是商量了又商量,才下了這麼個決心……」

  「也是趕上顧校長代表上級組織來解決我們岡古拉的問題,才使我們有勇氣下這麼個決心。」趙大疤討好地補充道。這傢伙的嘴就是好使。

  「別別別,請各位千萬別這麼說。我可不是代表上級組織來解決問題的。絕對不是。」我忙聲明。

  「您是代表上級組織來做調查研究的,目的是要澄清當前流傳在社會上一些有關我們岡古拉的謠傳。這麼說,不為過吧?」「聖徒」把他一雙曬得很黑的大手分別平放在自己的兩隻腿面上,挺直了上身,放慢了語速,句斟字酌地說道。「我們希望您能認真對待我們一會兒要跟您說的那些情況。希望你能趕緊地把我們跟您說的這些情況報告給上級組織,請他們趕緊採取果斷措施,否則,岡古拉的問題就很難得到徹底解決……」他怔怔地說道,兩隻眼睛也一直怔怔地,甚至可以說是灼灼地盯著我,就像兩顆燃燒中的煤核兒;高高突起的顴面上不由自主地泛出兩塊很明顯的紅暈,使他本來就挺黑的膚色,這時顯得越發的滯重和凝澀。那是肺結核的象徵,還是只不過由於內心的不平靜(或不平衡)所造成的?我說不好。但他比我想像中的還要瘦,還要善於「自我折磨」,這卻是可以肯定的了。「一會兒,我說了那些情況後,希望您不要以為我們是出於某種成見,或某種個人之間的恩怨才來編造這些情況的……」

  聽到這兒,我已經有一點受不了這個「聖徒」了。啥情況還沒說哩,就「」連著向我提了一大堆「希望」。幹嗎呀?!雖然論年齡、論閱歷,你是長者,是前輩,但論職務,我是個「校長」,你只是個教務主任。而且我還帶有「代表上級組織來做調查研究」的任務。看來,跟這群人打交道,得先跟他們正正名分了。「名不正則言不順」。必須稍稍地「回擊」他一下。「馬主任,咱們這麼著,先談情況,再提希望。你看行嗎?」我儘量微笑地提議。稱呼他一聲「主任」,也是在提醒他,你是在跟一位「校長」說話。

  「請您讓我把話說完。」他好像沒領悟我的用意,只是再度挺直了已經顯出疲態的上身,生硬地反駁道,「我希望您能相信,我們將跟您說的一切,完全是出於公心……我不認為這個世界上的人,當然也包括我自己在內,沒有一點私心雜念。私心雜念的問題將會困擾我們終生。但我敢保證,在這件事情上,我和今天來找您反映情況的所有這些同志,的的確確沒有一點兒個人的打算……」

  「這,我相信。」

  「那就好……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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