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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你……你……啥事?」我幹幹地咽了口唾沫,趕緊裹緊了大衣衣襟,瞪大了眼睛傻問。

  「噓……別吱聲……」她站在屋簷下的黑暗中,忙低聲請求;而後,沒容我同意,就自作主張,一縱身躥進屋。其實那時候,我並沒有打算讓她進我屋。我也還沒有從那一點殘留的睡意中掙扎出來,一時間還沒法判定,這種時候,用這種方法接待她,對於我,到底是件好事呢,還是一件壞事。從父親血管裡繼承的謹慎,和從幾年機關工作的歷練中獲取的多疑,都讓我在最初的幾分鐘裡,一直在警覺地打量著突然又出現在我面前的她。

  「對不住……打……打……打擾您了……」她顯得異常緊張,渾身上下抖得厲害,雙手一直緊抓住那件灰色皮大衣的胸襟,臉色一會兒脹得通紅,一會兒又變得青白,好像特別懼怕我會撲過去撕扯她的衣服,會對她做出怎樣一番粗暴無禮的舉止似的。

  「有事嗎?」我漸漸清醒,問。

  「對不住……我……我能……跟您說幾句話嗎?」她一邊說,一邊卻本能地透過前窗,向那兩個男隊員住的小屋探視了一下。她當然不希望有人窺知,都這麼晚了,她居然還獨自一人來找我。

  「什麼事?說吧。」我拿起爐鉤子煤鏟子,把爐子拾掇了一遍,然後點著支煙,找了個離她盡可能遠的位置坐下。我剛進機關那會兒,協理員大叔就曾「諄諄教導」我說,以後下鄉住點,晚上切忌單獨找婦女同志談話,迫不得已了,也要開著門談。但按今天這情況,門外是零下一二十攝氏度的低溫,我要是開著門,不出二十分鐘,我倆都要凍成冰條條子了。所以,惟一的辦法是,離她遠一點,把衣服都穿整齊了。這樣,即便有誰突然撞進門來,也不至於引起太大的「誤會」。「重任在肩」,我還得謹慎從事為妙。

  「能到我家去一下嗎?」她哆嗦著說道。

  「去你家,幹嗎?」我立即緊張起來,立即擰起眉毛,用極嚴厲的口氣責問。

  「有人要見您……」她臉色灰白,急急地說。

  「誰?」

  「一個退伍軍人……」

  「退伍軍人?哪兒的退伍軍人?」

  「就是那一百五十個退伍軍人中的一個。」

  「他們不是全被高場長和韓起科帶走了嗎?」

  「他……他是逃出來的……」

  「逃出來了?他從隊伍裡逃出來了?為什麼?」我的心一緊,但又暗喜,直覺告訴我,如果真有這麼一個退伍軍人「逃」了出來,而且主動地來找我,今晚即便打不成電話,我也不至於「毫無作為」了,就趕緊追問。

  「他想找上頭來的人談一談。」

  想找「上頭來的人」談談?好啊。我就是。我正要答應,但轉念一想,這會不會是高福海和韓起科設計的一個「陷阱」,在對我做進一步的考察?很可能……操雞巴蛋,還是得謹慎啊!想到這裡,我忙收斂起激動的神情,改出一副持重的模樣,問:「他咋會去找你?」

  「他說他是我媽的一個遠房表弟。另外,他知道我是小分隊的隊副……」

  「你真有這麼個表舅子?」

  「我不知道。」

  「你問過你媽嗎?」

  「她說她也記不得了。」

  「那你怎麼還相信了他?」

  「我爸說,他記得好像有這樣一門親戚。」

  「天下還真有那麼巧的事,千萬裡,在岡古拉認了這門親戚?」

  「是啊,我媽也說咋會那麼巧呢?」她瞪大了眼說道,一臉的真誠。

  「他幹嗎要找上頭來的人?」

  「他想離開岡古拉。他想跟外頭取得聯繫……」

  「你想幫他?」

  「……」沒有回答。

  「你不想幫他?」

  「……」還是沒有回答。

  「這件事,你跟你們韓分隊長彙報過沒有?按組織原則,你應該向他彙報,或者直接去找高場長彙報。」我說了一句此時此刻我必須說的「官話」。是的,我必須謹慎從事。

  「……」依然沒有回答。

  「你打死駱駝底都莫吭氣咧,叫我咋弄弄嘛?」一著急,我用哈拉努裡土話,撅了她一句。

  「幫幫他……顧校長,請您不管咋樣也得想個法子幫幫他……您是上頭派來的人。您跟上頭說得上話……」她突然低聲叫了起來,兩顆碩大的淚珠一下從眼眶裡迸出。然後又用力叫了一聲:「幫幫我們岡古拉……岡古拉要完蛋了……」

  「你胡說啥呢?什麼『岡古拉要完蛋了』?!」我板起臉狠狠地批評道。但心裡卻重重地咯登了一下。什麼叫「幫幫我們岡古拉」?什麼叫「岡古拉要完蛋了」?這樣的話,怎麼會出自她的嘴?我抑制住狂跳起來的心臟,認真地打量著她。

  「……」她不說話了,只是眼巴巴地看著我,淚珠成串地往下滴嗒。

  「……」我也不說話了。首先,我要排除她是被人派來跟我「演」這樣一場戲的。當然,我立刻就排除了這種可能性。我說不出排除的任何理由,我只有這樣一種直覺。這直覺告訴我,我應該信任馬桂花的「真誠」。這樣的女孩,從小在荒原上長大,她們不會「作秀」,不會「作假」。她們可能「幼稚」,可能「愚昧無知」,甚至可能天真、狂熱、衝動、偏執、低能或一根筋兒,但她們絕對做不了假,也絕對「作」不了「秀」。你看她穿著的那件用四種以上顏色的舊毛線打成的毛衣……那麼合身地緊裹著她那富有彈性而又苗條的身體……她怕氈筒上的雪水弄髒了我屋裡的磚地,一進屋就把氈筒脫了。她的襪子上有兩個洞,露出了她的腳後跟。對此,她毫無羞色。毫不扭怩。她覺得這沒什麼。岡古拉沒人認為,穿一雙破襪子是丟人現眼的事。就著襪底踩在磚地上會很涼的,我拿了一雙我的舊布鞋給她。她一點都不推拒地『趿』上了。在岡古拉,人就是這樣,他們坦直,用自己的真心對付著一切艱難困苦。也許就因為她的這種質樸和真誠,幾年後,她成了我第一任妻子——雖然她比我小那麼多,但她還是成了我第一任妻子。婚後的生活,很抱歉……我倆都很痛苦。但痛苦的原因,絕對不是因為我很壞,會對她作秀,或她很壞,也會對我作秀,不是的。造成我倆痛苦的原因恰恰是我倆都太真實,都太不會跟對方作秀……或者說,是因為她太真實,太不會跟我作秀了……這又是後話了,暫且還是不去說它吧……

  既然排除了她是被派來跟我「作秀」的,我又陷入極大的疑慮中了:「這一兩天,她都挺正常的。怎麼一下子發生這麼大的變化,會得出這樣的結論,說岡古拉要完蛋了?到底怎麼回事?」

  「別哭嘛。先把事情給我說說清楚。」我從鐵絲上拽下我那條並不怎麼太乾淨的洗臉毛巾,遞給她。(說句實話,它的用途不只是擦臉。方便時,隨手拿來也擦過腳,或別的什麼。這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你不能要求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男人就生活得那麼規範和嚴謹,就那麼講究生活小節。)

  「我那表哥說,如果場裡再不給認真解決他們的問題,他們要採取最後手段了。表哥說,一百五十個老兵要是不要命,別說你一個高福海,更別說你們這三幾十個……三幾十個……」說到這裡,她突然打住了,不往下說了。

  「三幾十個啥?」我問。

  「下面的話,他說得特難聽……」她的臉略略地紅了起來,還不好意思地瞟了我一眼。

  「嗨,啥難聽的我沒聽過?快照實說。」

  「他說,就你們這三幾十個雞巴小分隊隊員,能頂幾個大饃饃啃?他說,告訴你吧,他們那些老兵,在部隊裡都是扛機槍使衝鋒槍的。」

  「這話說過分了。扛啥槍,也不能用來對付自己人。再說,他們已經脫了軍裝了,槍也早上交了。這會兒,恐怕連火鉤子煤鏟還沒置辦齊哩,吹啥吹!」

  「那他們還可以幹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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