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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這時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想起鋪蓋卷裡還捆著一件灘羊皮背心。那是當年我被舉薦進鎮政府機關時,老爸獎勵我的。一直沒捨得穿。這回臨走前,我娘又揀出來,給了我。看樣子,要想在岡古拉待下去,還真不能離了這皮玩意兒。我剛想回屋去取,卻感覺到那片林子裡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似乎有些躁動。是人聲?馬聲?機車聲?聽不真切。那星星點點的亮光似也在晃動遊移,時隱時現。但也看不仔細。是某種幻覺?因為高地雪夜太靜,靜得讓我產生了幻覺?可能吧……還有人說,只要瞪大眼睛,盯著看一樣東西,看久了,那東西就會變形。我是不是也過分關注那片被「藏匿」著退伍軍人的神秘林子?我忙收回視線。進屋前,我忍不住回過頭來又仔細打量了一下那片林子,又覺得那兒挺正常的,那黑糊糊的房子,星星點點的亮光,都很安靜,並沒什麼躁動和異常。再看那黑藍色的星空,依舊像我所熟悉的那樣,以它原始的面貌,廣闊地寬容地覆蓋著這塊厚實的高地荒原。一定是我過敏了。受三五零八會議的影響,老在疑神疑鬼。誰能在這一塊沉靜了幾百萬年的土地上掀起什麼躁動呢?於是我自嘲般地笑了笑,進屋去了。

  ……然後,我再一次睡著了。但睡得並不踏實。大約到天快亮的時候,做了個夢。好像是發生了地震。房子晃得厲害。許多比拖拉機還大的石塊直沖著我滾來。發出巨大的聲音。天空上濃煙彌漫。還有很多人在走動。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我想睜開眼睛看個究竟。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就是睜不開眼睛。也動彈不了。就這樣,我死死地平躺在那個由大小石塊組成的洪流上,起伏,顛簸,隨波逐流,向前流淌。後來一切又都消失了……非常非常安靜……

  ……等我睜開眼來,滿屋子都是金燦燦的陽光。「幾點了?」我問自己。不知道。我呆坐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周圍一點動靜都沒有。人呢?高福海不是說今天一大早帶我去看退伍軍人的嗎?這滿屋子的陽光,在大冬天裡,可不止是「一大早」了,最起碼也得有九十點鐘了。九十點鐘,怎麼還沒一點動靜?我忽然想起昨夜的夢。那地面震動的感覺。那陣陣嘈雜。看來深夜時分,有人來包圍了這幾間屋子?又出事了?我忙沖出屋。茫茫雪原上反射的太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我稍稍閉了會兒眼,再睜開來一看,果不其然有人來過了。屋前屋後的雪全讓人踩平了。而且從雜亂的腳印來判斷,這一大群人分明是從那片神秘的林子裡向這邊湧過來的。沿途的腳印連綿不斷。是退伍軍人們上這兒來過了?他們上這兒來幹什麼?我他媽的怎麼睡得那麼死性呢?!還夢見地震哩!操!再打量附近那幾間土屋,似乎都沒一點人氣了,所有的煙筒都不冒煙了。但再仔細一看,在一個後坡下歪著的一座半地窩子頂上,還有一根只剩半截的歪脖子煙囪在半死不活地冒著一點煙。地窩子前停放著一個大爬犁,栓馬樁上還栓著一匹黃馬蛋子。

  我忙沖過去喊叫:「有人嗎?」從地窩子的破氈片門簾裡,立即跑出三個人。正是馬桂花和兩個小分隊隊員。

  「你總算睡醒了。」馬桂花紅紅臉說道。

  「人呢?他們人呢?」我問。

  「快走吧。我們都等你半天了。」馬桂花一邊說,一邊匆匆套爬犁。那兩個男隊員則快步去我那屋,取我的行李。

  「高場長不是說今天一早帶我去看那些退伍軍人的嗎?他們都上哪兒去了?」我再問。

  「走吧。快走。」

  「去哪?」

  「回場部。」

  「怎麼又回場部了?不去看退伍軍人了?」

  「走吧。快走。」馬桂花只是催促我趕緊動身,好像再晚走一步,腳底下這塊土地就要發生劇烈爆炸似的。我問她,昨晚是不是出事了?有人上這兒來「鬧」過了?她總回避著不回答。一直回到場部招待所,她什麼情況也不跟我說,也不告訴我高福海和韓起科去了哪兒,當然更不會告訴我,那些退伍軍人到底又怎麼了。這一整天,她和那兩個男隊員一直「陪」著我。(說難聽一點,是在「監守」著我。只允許我在招待所院子裡溜達。只待我一出招待所的那個月洞門,他們仨中的一個准會上前來,非常有禮貌地阻止。)吃罷晚飯,我提出要「參觀一下場部」,也讓她為難了半天,最後總算勉強答應陪我去轉了轉,也只是到那個惟一的一家商店門前站了會兒,趕緊又催我回了招待所。臨睡前,我跟他們開著玩笑道:「晚上你們咋辦呢?這大冷天的,你們還輪流在我房門前站崗?」馬桂花紅紅臉說:「我們不站崗……」我笑道:「不站崗,怎麼看得住我這個『犯人』呢?」她臉大紅道:「顧校長,您快別這麼說。沒人把您當犯人。」「那你們看我一整天,算個啥呢?有這個必要嗎?其實,我知道昨晚發生情況了。我聽到聲音了,而且是從退伍軍人住的那片小林子裡傳過來的……我會很好地配合你們的,不會讓你們為難。但你們也得告訴我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決定「詐」她一下。這一招果然有效。她不安地看看我,猶豫了一會兒說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真的說不清楚。當時,高場長和韓分隊長出面去處理的,連朱副場長和李副場長都沒讓摻和。下了死命令,讓我們在屋裡老老實實地待著。」「後來呢?」我問。「後來……後來,他們就都走了。」「高場長和韓分隊長跟那些退伍軍人一塊兒走了?」「大概吧……」「什麼叫『大概吧』?」「韓分隊長走的時候,沒告訴我們,他跟高場長去哪兒了。只交代我們,等您醒了,趕緊把您送回場部。」「那昨晚,的確是退伍軍人來找高場長說事兒了?」「大概吧……」「說的啥事,你們的確不清楚?」「是的。」「然後,高場長和韓起科又的確把那些退伍軍人帶走了?」「大概吧。」「帶到哪兒去了,你們仍然是一個不清楚?」「是的。」「高場長和韓起科為什麼突然間要帶他們離開那兒,你們還是不知道?」「是的。」「那些退伍軍人和他們和家屬,這會兒肯定不在那片小林子裡了?」「大概吧。」「好吧好吧。你們也累了一天了。回家休息去吧。不用在這兒再看著我了。」把他們仨打發了以後,我心裡直著急,完全坐不下來,直在屋子裡轉圈打磨。我責備自己,昨晚怎麼就睡得那麼死。偏偏在最需要我醒著的時候,卻偏偏睡死了。看來退伍軍人們是忍無可忍了,在做最後一搏了。他們會怎麼個「搏」法呢?會不會「搏」出什麼更大的亂子來呢?事情又發生在我到達岡古拉以後,如果我對此毫無作為,聽之任之的話,我這個人的形象就會在各級領導面前受到極大的傷害。必須做點什麼。必須讓上邊知道這個最新動態。可是,怎麼才能讓上邊知道這個最新動態呢?離開三五零八前,我向宋振和請示過,鑒於岡古拉一共只有兩部可以直撥外線的電話,以後怎麼跟他們保持聯絡,才能儘快把獲取到的重要情況傳遞出來,肯定會是個大難題。請他給我一個聯絡的方法和渠道。宋振和卻只答覆說,到時候他會安排人主動來跟我聯絡的,讓我沉著應對,不到萬不得已,絕不可輕舉妄動。

  什麼叫「萬不得已」?怎麼才算「輕舉妄動」?這些當領導的,只會做原則指示,說那種大而無當、似是而非的狗屁話。一到關鍵時刻,一句也用不上。說了等於沒說。

  我想知道,我現在到底該怎麼做?

  哦,冷靜,顧卓群同志,關鍵時刻千萬要冷靜。

  高福海和韓起科這會兒都不在場部。這應該是個機會。我可以「溜進」高福海的辦公室,打開那個小木匣,取出那部可以打外線的電話機,把剛發生的事報告出去。至於匣蓋上的那把鎖,我還是有辦法對付的。我的這雙手和我這個長得不算太大的腦袋瓜,從小就以靈巧出名。上初中時,就協助物理化學老師,「土法上馬」,「白手起家」,做了不少實驗器材和教具。進了鎮政府機關,廣播站的那兩台破擴大器,就全指著我在維持它們的「生命」。我每年還要在省地以上的報紙上發表十五到二十篇有關哈拉努裡的新聞、通訊和同樣多的新聞照片。張書記曾在全機關幹部大會上一點都不誇張地表彰我道,自從小顧到了機關以後,哈拉努裡地區才開始在上級領導跟前露臉。我們廣大革命幹部和革命群眾的辛苦才沒白辛苦。我自製暗房,建立了沖、印、放大一整套的設備。我自己動手修好了扔在宣教室倉庫角落裡的那台單鏡頭蔡斯相機和雙鏡頭海鷗相機。每回召開哈拉努裡地區臨時黨委擴大會議,都由我為領導起草開幕詞和最重要的「總結報告」。那個總結報告,我都是直接寫在蠟紙上的。也就是說,只要張書記和宋鎮長大概給我一個思路,我壓根兒都不用打草稿,就把蠟紙往鋼板上一鋪,手執鐵筆,滋啦滋啦,直接就邊寫,邊付印。一晚上輕輕鬆松搞它個一萬五六千字,而且字字都是標準的仿宋體,趕明天開大會前,準時把裝訂整齊的總結報告稿發到每個與會者手上,把張書記高興得連聲叫嚷:「這小子就是能體現領導底意圖咧。趕緊,讓協理員通知小食堂,給做一鍋揪片子,往裡臥兩個溏心底雞子,莫忘了再給剜上勺香油,撒上把蔥花。叫他好好底喝了,趕緊到會上去給我做記錄咧。」那時候,機關家屬院裡經常發生門鎖打不開的事,便叫我去救急。所以,不客氣地說,對付那種老式的彈簧彈珠鎖,我還真有那麼兩下子。

  這麼做,當然不會沒有一點兒風險。但此時我已顧不得那些了。我稍稍猶豫了一下後,決定冒險,便悄悄往外走去。我知道那兩個男隊員並沒有應我所說的「回家休息」。真正「回家」的,只是馬桂花。據說她家裡出了點兒事,催她回去。而那兩個男隊員則在月洞門旁,找了間小屋子住下了,仍在守望我。我踩著牆根前的積雪,悄悄四處探查了一圈。這院子,除了那個月洞門,還真的再沒第二個出入口了。我於是熄了燈,在屋裡等著,等那小屋的窗戶裡也熄了燈光,估計兩個狗屁孩子睡下了,便趕緊向外走去。卻不料,剛走出月洞門,就聽到身後有人緊跟了上來。回頭一看,還是那兩個狗屁孩子。我謊說睡不著,想出去走走。他倆怎麼也要跟著。我只有在他們「陪同」下,胡亂地走了一圈,又回到招待所屋裡;幹坐了一會兒,從書箱裡隨手挑出本商務印書館的《現代漢語詞典》,摒卻了一切煩惱,清靜了六根,剛讀了兩頁,便昏昏欲睡了。

  也許是睡著了,也許並沒有睡著,只是有些忘我而已,恍惚間,我又一次聽到了敲門聲。但這一回,我卻懶得動,懶得去開門了。我料想還是那兩個狗屁孩子,無事閑的又來「查房」哩。但那敲門聲卻頑固,而且極輕微,像一隻可憐的小貓,在凍僵前,用小爪子不斷地撓著門板,乞求著能允許它進屋來討一點溫暖。我以為自己又在做夢了。折起一點上身,側耳聽去,那輕微搔撓門板的聲音是確實的,清晰的。我嚷了一聲:「誰?」那聲音消失了。再等了一會兒,聲音又起。如此地有節制,頑強,又顯得猶豫,帶著幾分歉意。我感覺不像是那兩個狗屁男孩了。而且這一回聽真切了,那人敲的不是門,而是我這屋的後窗。有人敲我的窗戶子?啥事?我心裡一緊,便趕緊起來去打開那扇窗。還真叫我吃了一大驚,窗外站著的竟然又是……馬……馬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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