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 |
二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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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還想咋樣?」 「那,只要是蠻幹,可幹的事兒就太多了……」 「那倒也是。」 「可千萬不能讓他們蠻幹呐。不行。真的不行啊。我那表舅媽才十九歲……他倆結婚還不到一個半月……」說到這裡,她的眼眶又濕潤了。 「你見你那表舅媽了?」 「他隨身帶著他倆的結婚照片咧。」 「……」這回輪到我沉默了。棘手,這件事確實棘手。真要把一百五六十老兵惹毛了,的確不是一件讓人愉快的事。但此時此刻我得平靜。「你先別急,先跟我說說,高場長跟這些退伍軍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抹不開的事,至於鬧到這份上?」 有幾分鐘時間,屋裡安靜了下來。我覺得自己真的開始喜歡上了這個「一根筋兒」的小丫頭了,喜歡她那剪著齊耳短髮的模樣,喜歡她的善良,她的真誠,她的質樸,她的土氣,甚至喜歡她身上那件舊毛衣。這四種顏色的舊毛線,紅,黃,藍,黑,總能讓人聯想起那晾曬在麻西湖湖邊的許多小木船,斑駁而遙遠。舊毛衣遮不住內衣的袖口,而那內衣的袖口明顯是破了又補過的。特別讓我感動的是,她沒想掩飾它的破舊,只是把它收拾整齊了,由它去顯露自己的本來面目。我忽然想起了我的老娘,很多夜晚,在燈下縫補著很多雙破襪子破褲子破鞋子(一個男孩多麼會糟踐鞋子襪子褲子,那是只有在那個年代裡生養過男孩的母親才能體會得到的),還有她很多聲無奈的歎息……我的目光也許在她身上直愣愣地停留得太久長,太執著了,讓她覺察出了我目光的灼熱程度。她再次不安起來,並下意識地用手去遮拂了一下袖口上的補釘,然後連手一起,把它們都塞到那夾緊了的膝蓋中間。 我忙收回視線,重新點著煙,歎了口氣說道:「如果你信得過我,就把這些日子發生的事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跟我說一遍。」 她猶豫了一下答道:「您跟我回家去見我那表舅子。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行嗎?」 我立即答應了。但我馬上又想起了「把守」在月洞門旁的那兩個男孩。她說,不怕。只是要我別滅了屋裡那盞燈,這樣可以讓他們以為我始終還在屋裡呆著;然後扶著我從後窗戶跳出,又帶我順牆根往前走了一截,土圍牆上便出現了一個不大的缺口。剛才她就是從這個缺口處跳入的,現在她又帶我從這缺口處跳出。而後,我們就直奔她家而去。 九、路上 為了能在到她家前,大概把事情說出個頭尾來,一路上,我倆故意放慢了步子,還專揀背靜處走。 馬桂花家安在幹溝邊上,居高臨下,俯視著幹溝底下那一大片「黑戶區」。她家離場部不算太遠,但也不算很近。走這一路,她果然跟我說了一路。為了能在到她家前,大概把事情說出個頭尾來,我倆故意放慢了步子,還專揀背靜處走,比如,走雪深風大的林帶,或居民點柴禾堆麥草垛的背後。但凡說到重要處,馬桂花還會特地站下,以便讓自己能說得更從容一些。 她告訴我,實際上,一直到昨天晚上以前,岡古拉從來也沒發生過什麼「拘押」退伍軍人的事情。她說她「說的這些絕對是實話」,一直到昨天晚上之前,「你們都上當了,都上了高場長的當。關於拘押退伍軍人的謠言,是他自己散佈出去的。」 「啥?岡古拉從來也沒發生過什麼「拘押」退伍軍人的事情?你吱麻鬼叫個啥底呢?」我一下愣愣地站那兒了。當時正走到場部養雞場背後的那個小高包上。那裡有兩三戶人家住在半地窩子裡,房頂上堆滿了玉米秸。那昏黃的油燈光從被玉米秸壓得扁扁的窗戶子裡擠出,像兩頭躺在地上的老狼,沒精打采地眨著疲憊的眼睛。「他幹嗎要造自己的謠,幹嗎要在各級領導跟前糟蹋自己?他神經上有病呢?啊?他為什麼要這麼幹?為什麼?」 「不知道……可能只是想嚇唬一下省裡的那些頭頭吧……」 「嚇唬一下省裡的那些頭頭?他是三歲娃娃?!他知道自己這麼幹的後果嗎?啊?這事兒不僅驚動了省內各級組織,而且驚動了北京高層!他準備咋個收場呢?啊?!」我壓低了聲音,從咬緊了的牙縫裡惡惡兒地擠出這句話。我實在太氣憤了。鬧半天,我們從上到下這一大幫人居然全被這老傢伙當傻瓜耍了一把。操,這算怎麼回子事嘛! 「那昨天晚上呢?又是怎麼一回子事?」我控制住滿腔的怒火,繼續問。 「咱們還是一邊走,一邊說吧。我那表舅肯定等得挺著急的了。」她請求道。我們又重新慢慢走了起來。這時走到了果園隊的葡萄園邊上。入冬前,所有的葡萄藤和果樹都用麥草葦子和土埋住。這時看起來,就跟一個個墳包似的,綿延在略有些起伏的雪原上。 「其實要是沒發生昨天晚上的事,這事大概也就過去了。高場長讓我們把您送到丫兒塔……丫兒塔就是我們昨晚待著的那地方……就是要讓您親眼看一下,岡古拉實際上並沒有發生什麼拘押退伍軍人的事件。這些退伍軍人過得挺好,住得也好,吃得也好。一對對小夫妻都安置得舒舒齊齊的。趕開春,就準備讓他們在丫兒塔犁地種小麥。這一點,一會兒,我那表舅也能給您作證。高場長就是想通過您的嘴,跟上頭去說一聲,岡古拉沒事了,把這檔子事畫一個句號,萬事就算了結……」 「他想得倒簡單!」 「這事在他看來,本來就不複雜嘛。他就是想出口氣……」 「出口氣?出啥氣呢?」 「這是我猜想的。高場長他心裡是不是真這麼打算的,我不太清楚。但我們都知道,這些年他心裡一直不痛快,對上頭一些領導老鼻子意見哩。」 「那也不能開這樣的玩笑。」 「唉,那倒也是……」 「你說『這些退伍軍人住得也好,吃得也好。一對對小夫妻都安置得舒舒齊齊的』,那昨天晚上又是怎麼回子事?真安置得那麼好,他們深更半夜的,鬧騰個啥呀?你那位年輕的表舅又幹嗎要跑出來找人呢?」經我這麼一問,馬桂花臉微微紅起,吱唔著不作聲了。 「還是發生了一些事的,對不?」我追問。 「也……也……也沒啥大事……」她偷偷地瞟我一眼,不好意思地搪塞。 「沒啥大事,總還是出了點事。對不?」我再問。 「他們……他們……」她猶猶豫豫地,一副想說又不想說的樣子。大概是因為沒得到高福海和韓起科的同意,不敢跟我透露實情。逼也沒用。還是別把她逼得太狠了,把她嚇住了,不敢再接近我了,以後一點情況都撈不著,就更不好辦了。於是我馬上轉換了個話題,以調節一下氣氛。這時,離她家已經不遠了。 「你剛才跟我說,岡古拉要完蛋了,那是什麼意思?」我稍稍停頓了一下,問。 「……」她看看我,一時沒說話,看樣子,這個問題同樣讓她為難。 「你的意思是,那些退伍軍人會鬧出大事來?」 「也有這方面的擔心。但是……」 「但是個啥?」 「我們內部有人在搗亂,在跟高場長過不去。」猶豫之後,她突然激動起來,滿臉脹得通紅,眼眶裡一下湧出淚花,並再次說了那句曾讓我驚詫不已的話:「……岡古拉要完蛋了……真的要完蛋了……」 「內部有誰跟高場長過不去?」 「這會兒跟您說不清楚……」她說著低垂下頭,雙手緊抓住自己圓實的腿面,而整個身子卻微微地顫慄起來。 「問題真有那麼嚴重?」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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