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感慨之餘,我又疑惑了。一個老人,能把自己貼身寵用的小分隊成員訓練得如此細膩周到,他真的會有傳說中的那麼暴烈?他真的會如此蠻橫地對待一百五十名剛退伍的軍人和他們的年輕妻子?會不知天高地厚地「拘捕」北京總部派出的護送軍官?我開始有些疑惑了。

  (說到「拘捕」,我曾經對此表示過極大的懷疑。因為捕人是要經檢察機關批准,再由公安機關派員執行才能得逞的。而高福海手下,並沒有這些機關,只有一個「政法股」。後來我才搞清楚,上級曾經批准邊遠地區的像岡古拉那樣享有縣團級政治待遇的國營農場,由場政法股統一集中行使公檢法的權力。也就是說,高福海通過自己掌管的政法股,既可以行使刑偵權,捕人權,也可以對人犯處以刑罰權——只在最後一點上,稍稍加了一點限制,它最高只能處人犯四年和四年以下的徒刑。為此,某些農場,既設有自己的拘留所,還設有自己的勞改隊,也就是通常意義上的「監獄」。而後來我知道,這二者,在岡古拉是都齊全的。)

  夜深人靜,我聽到馬桂花在電話裡跟誰彙報這邊的情況。十分鐘後,她踮著腳尖走過來,輕輕敲了敲我房門,向我報告,高場長讓她轉告,岡古拉農場全體革命幹部和革命群眾都熱烈歡迎我去那兒工作。高場長已經責成韓分隊長,讓他立即開車來駐點站接我。「立即?老風口不是正刮著特級大風嗎?」我疑惑地反問。「不管風有多大,只要高場長下了命令,韓分隊長都會親自來接您。」她一臉認真地回答道。「可這時刻強行通過老風口,那是很危險的……」我說。「沒事,韓分隊長一定會來的。啥也擋不住的。這是命令。」她依然說得那麼認真和肯定。我沒再跟她爭論。因為,「擋得住」,「擋不住」,幾個小時後就能見分曉了。

  然後我就睡去了。但沒過幾小時,我就被一陣嗡嗡的喧嘩聲鬧醒。從被窩裡折起身,向窗外看去,天色剛開始隱約放亮,但大面積仍然青黑著。那喧嘩中摻和著雜亂的腳步聲。備不住是風口放行了?被堵塞在這小鎮子上疲憊不堪的旅人們正紛紛忙著起程?我趕緊起床,套上棉衣棉褲,又裹上棉大衣上外頭去看個究竟。一出門,就看到馬桂花已經在院子當間站著,正向風口方向眺望著。

  「放行了?」我問。

  「沒呢。」她說。

  「那,這些人在瞎起啥哄呢?」我問道,並仔細向她眺望的方向看去。淺灰色晨光中,有不少人湧出他們昨晚過夜的地方,紛紛聚集到大路邊,也在向風口方向駐足翹首眺望。而風口那裡,非常明顯,風雪並沒有消褪,它仍被一塊翻滾著的灰色雲團遮蔽著,只是那雲團的顏色比昨天的稍淺白了一點,範圍也稍稍縮小了一圈,翻滾的激烈程度也稍有平緩。

  「韓分隊長強行通過風口接您來了。」她兩眼只是盯著風口方向,並告訴我道。

  「你怎麼知道?他們打過電話來了?」我忙問。

  「您看啊,車正往這邊走呐。」她沖我多少有點憂慮地笑了笑,然後趕緊又轉過臉去注視風口方向的動靜了。我再去打量風口方向,才看到,在高處那塊灰色色塊中,果然出現了兩個小亮點,時隱時現地向這邊掙扎而來。這就是說,真有人開著一輛車(拖拉機?)妄圖趁淩晨風勢有所減弱的當口,強行沖過老風口。這傢伙的冒險舉動,顯然引起了所有被堵人群的關注。

  「真底在玩命咧……啥人嘛……」「二球貨咧!」人們迸住氣,在凜冽的晨空下,裹緊了大衣圍巾,一口噴出一朵濛濛的白花,一邊悄悄地議論著,一邊無比緊張地把眼光盯住那兩個小亮點從高處慢慢往下挪動。有一會兒,那亮點突然不見了,在場的幾百號人幾乎同時都「喲」地一聲叫喊起來。我看到馬桂花也好幾次把捏緊的雙手下意識地舉到自己嘴邊,以防止自己跟著他們一起驚懼叫喊。

  「就是那車?」我忙問。

  「是……是……就是他……」她抱歉似的笑笑,但眼睛卻始終沒離開那兩個亮點。

  十幾分鐘後,那亮點終於擺脫「灰色調」的拼死糾纏撕扯,開始大踏步向下沖來,人們松下一口氣,不約而同地歡呼起來,蜂擁過去,都想親眼看一看這個敢於駕車(事後證實是一輛履帶式東方紅拖拉機)沖老風口的傢伙到底長得一副啥「二球」樣。

  「快回屋吧,別凍著了。」已經完全放下心來的馬桂花,最後又看了一眼那兩道越來越晃眼的車燈光,這才回過神來照顧我這個「賓客」。看得出,她的身子還在微微地顫慄,她的內心還處在剛才那一陣緊張的餘悸之中。

  拖拉機在眾人的哄圍下,直接開進了駐點站的小院。機車上一共下來三個人,其中兩位都穿著跟馬桂花那件同一式樣的灰布面羊皮大衣,也戴著灰色的野兔皮縫製的三塊瓦皮帽,灰布棉褲外套著同樣的皮護腿,腳下穿的也是同樣的高腰氈筒。很顯然,這一身,全是作為小分隊的「制服」,統一製作的。拖拉機周身通紅,駕駛室的門扇上用金黃的油漆畫著一個大大的五角星。五角星中央,又畫著一隻平展雙翅的黑雀。後來我才知道,這五角星和黑雀,就是岡古拉小分隊的「隊標」。他們自視是「岡古拉高地上一群黑雀」。這句話出自他們的分隊長韓起科的嘴。而三人中的第三位,正是這位「韓分隊長」,也就是宋振和再三提醒我,要認真加以對付的那個「韓起科」。我仔細看去,卻是一個長得白白淨淨書生型的娃娃。個頭比我還稍許矮一點。眼神明亮隨和,似乎在表明,他隨時都樂意跟你交換他對各種問題的看法,並樂意替你去做你需要他做的各種事情。如此寒冷的早晨,駕駛一輛沒有一點取暖設備的國產履帶式大馬力拖拉機,衝擊那風雪交加的老風口,他卻只穿了一件很舊的淺灰色短呢大衣,大衣的長度也就剛剛能蓋住一點膝蓋;既沒戴帽子,也沒戴手套。這一身完全是秋裝打扮啊。(後來我才知道,全體小分隊成員中,只有他一人可以這麼不按高場長的規定穿著,而這也是經高場長特批的。)如果一定要說,這一路超極限的酷寒在他身上留下了什麼痕跡的話,那麼,我發現他臉色還是有一點蒼白。如果一定還要我說,那天一眼之下,從他神情中發現了什麼跟一般十六七的娃娃有什麼不同的地方,有那麼一點,給我的印象特別深。機車開進駐點站院子的時候,圍觀的人已經集聚得不算少了,說是裡三層外三層都不算誇張。但他跳下機車,對那些完全是沖著他而來,沖著他而欣喜驚詫萬分的人們,卻好像什麼都沒瞧見似的,兩隻手插在大衣兜裡,頭一低,就照直走進了我所在的那個大房間。那種經世之人才可能有的孤傲(如果能稱之為「孤傲」的話)和淡漠(哦,久違了的「淡漠」,原先在我眼中它只應屬￿小哈獨有),一瞬間,竟然在這個十六七的小男娃身上表現得如此充分和徹底,真的讓我駭異。而讓我更感到意外和吃驚的是,一進屋,剛掩上門,他居然立即回頭吩咐緊隨他的那兩個同伴,替他去招呼一下那些「老百姓」(是的,他稱呼他們「老百姓」):「讓他們趕緊回去。大冬天的,跟著擠來擠去,有啥意思嘛?別凍感冒了。」這是我聽到他說的第一句話,讓我難以想像的是,他居然也跟馬桂花似的,說一口純正的北京官話。完全純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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