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 |
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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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午飯時,領導們還沒走,但等吃罷中午飯,我歪在兵站司務長那個特別暖和、又特別雜亂的小屋裡,稍稍打了個盹兒,醒來再一瞧,竟然全走空了。兵站再一次又只剩下了滿院的荒蕪和全部的空鳥窩,只有一陣陣很平淡的風在窗外林間的雪地上孤獨而又淒清地來回穿梭,仿佛這兒從來也沒接待過什麼人,召開過什麼將要左右岡古拉命運的秘密會議,也沒發生過任何事情似的。連宋振和和張書記也走了。 傍晚時分,我到達沙黑裡克老風口。翻過這個風口,就是岡古拉了。但不幸,我被告知,風口有風——哦,這話說得不夠準確。因為,風口一年四季天天都有風,「大風三六九,小風天天有」。假如有人跟你說,今天風口沒風,只是說那兒正常地刮著三四級、五六級的風。假如有人跟你說,今天風口有風,那就標明,風口正在刮的是特大級的風,是能夠把拖拉機刮翻在路溝裡的那一號風。那天,刮的正是這一等級的風。風口的雪已經堆到道班房房頂那麼高了。兩輛專門用來清道的斯大林一百號推土機,也已經讓雪埋沒。其中一輛,據說還讓一陣瞬時風力達到十七級的狂風折翻在了路溝裡。為此,交管部門宣佈封路。兩小時後,一二百輛過路貨車客車把沙黑裡克鎮上所有能停車的空地都占得滿滿當當的了。鎮上僅有的兩三家旅社客店,連過道裡都坐滿了疲憊不堪的過客。憑著司機的老關係,我倆好不容易才在一家老字號的大碗羊肉湯麵店的店堂裡爭到一個空隙;待安頓下自己,天色便漸漸暗淡了下來。因為風雪只在風口處肆虐,而高高聳立在西邊地平線上的風口,離鎮子還有三四公里遠。所以,整個鎮子顯得異常安靜。零下三十多攝氏度的氣溫,好像把一切都凍結了起來,狗不叫貓不躥,一根根炊煙柱子,也都像是凝固了似的,筆直筆直地懸掛在空中。明淨的四野,在晚霞迴光返照的映射下,惟有風口處有一小塊深灰色的雲霧在那兒蠕動翻滾。那塊雲霧,濃淡不均,像一個軟體妖魔似的,無聲無息地,時而匐伏蔓延,時而又收縮凝聚,時而特立突兀得讓人感到恐怖,時而又千姿百態得讓人感到神奇無比。經驗告訴人們,只要那團雲霧消失,就說明大風已離開風口,人車就能安全通過。但,多長時間它才肯消褪?那就難說了,要看老天爺的興致和肚量了。 我一直靜靜地坐在那羊肉湯麵店裡,靜靜地注視著那塊默默地在跟世人較勁的雲霧。後來,我就睡著了,趴在那張特別油膩、又散佈著濃烈的羊肉湯味兒的餐桌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大會兒工夫,面店的經理從人堆裡擠過來,用力晃醒我和司機,興奮地告訴我們:「你們不是要去岡古拉農場嗎?哎呀呀,我咋就沒早想起這檔子事呢?趕緊趕緊,這鎮子上有他們的駐點站哩。我剛給那個駐點站打過電話去。奇怪得很咧,這會兒站裡居然沒人接電話。你看,你們要不要先上那達瞧瞧呢?那達,肯定比我這兒寬敞哩。」 啊,有這等好事?趕緊,發動車。一二十分鐘後,我倆顛簸著便趕到山跟前一面大漫坡腳下。那裡四處並無人家,孤零零地只蓋著兩三間帶個小院的土房子。小院裡長著一兩棵孤高勁瘦的白楊樹。院門和房牆上都不見掛有任何單位招牌。但人們告訴我們,這就是岡古拉農場「沙黑裡克鎮駐點站」。扛起行李,敲開「駐點站」的兩扇破木門,屋裡居然已經有人了,還有燈光。 那「人兒」,就是馬桂花。日後我第一任妻子。當時,她肯定也是剛進屋,剛生著爐子,所以整個屋子都充斥著逼人的寒氣。而爐膛裡的那點寒氣又逼得大團大團的煤煙不斷從爐子的各個縫隙處往外逃逸。所以,屋子裡同時又充斥著嗆人的煙氣。那女孩一張嘴,簡直讓我吃一大驚,她說「您」,「您就是來給我們當校長的顧老師?請坐。快請坐。」完全一口純正的北京普通話,真讓我懷疑自己是否「進錯廟門」了哩。女孩端著一盞煤油燈。這使這間也還算寬敞的屋子的許多角落,都處於一種柔和的幽暗和朦朧之中。女孩約有十六七歲吧。從外表看,她似乎跟別的同齡女孩並無多大的不同,但此時此刻出現在這樣一個環境裡,加上她特殊的氣質和裝束,就使我不得不對她有一點另眼的看待和感受。她腳旁的地板上扔著一件灰布面料的羊皮大衣和一雙高腰氈筒。身旁的桌子上醒目地橫陳一杆蘇制七點六二口徑的步騎槍和一條馬鞭。脫了皮大衣,她上身只穿一件舊毛線衣(用四五種顏色的舊毛線混織成的),而下身在棉褲外卻還加了一條特製的皮褲。這皮褲是用光板子老山羊皮縫製的,只有褲腿而沒有褲腰,分別靠兩根細細的牛皮帶子系扣在腰帶上。她的身材在女孩子中算起來,應該還是挺拔的,圓熟的,只稍顯單薄。小小的乳胸也顯得有點兒平坦。但,因為那件舊毛衣較為單薄,又比較小,繃住了她身軀,加上腰間還很緊身地束了根軍用武裝帶,她那並不尖凸的乳胸,此時還是恰到好處地呈顯出了本該的那種生命隆起,再加上剛脫去笨重的高腰氈筒,她腳上只穿著一雙灰布縫製的舊襪,或許再加上跟她全身裝束和全部的大環境完全不相稱的那種文靜和文雅、那點憂鬱和從容,即便是一眼之下,也絕對能給任何一個陌生人留下難以忘懷的印象。 她就是馬桂花,岡古拉農場小分隊的副隊長,當時兼任岡古拉農場駐沙黑裡克鎮工作站站長。也就是說,假如小分隊的一把手韓起科不在家,她就有權代他列席農場場長辦公會和農場臨時黨委的常委會,並行使分隊長的全部職權。 但我完全不能想像,高福海和韓起科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女孩,來擔當這個重要職務。在我想像中,擔當這個職務的,應該是嘴角上和牙齒縫裡整天帶著生肉屑和唾沫星子、橫著走路、斜著瞧人的那種愣頭青。怎麼會是她呢?而且,哦,她長得還挺好看……既有「丁香一樣的顏色,丁香一樣的芳香」,也有「丁香一樣的哀怨」……過了許多許多年,我才會感受到,她還具有丁香所沒有的那種堅強和固執……甚至生僻…… ……屋子很快燒暖和了。晚飯也很快端上桌子。一大鍋苞圠糊糊,一籠屜新苞圠粉蒸的苞圠饅頭,一大盤回鍋肉炒洋蔥,一大盆白菜燉老豆腐,四五頭生蒜,一碟油潑辣子。哦,此時此刻,此境此景,你還想要什麼?還能要什麼?神仙也不過如此!在給我準備的房間裡,床頭的小桌子上,居然還放著一個扁扁的小鐵皮盒子。按當地的慣例,這是用來盛放莫合煙的器具。我打開盒蓋一看,裡頭盛放的果然是已經卷得的莫合煙。十支。用舊報紙卷成。一頭尖一頭粗。長短粗細完全一樣。可謂卷功精到。另外還放著一個鐵皮小盒,裡頭裝的是散裝莫合煙粒兒,黃燦燦,香噴噴。鐵皮小盒下面壓著一小摞捲煙使的舊報紙。假如你跟許多老煙鬼似的,只喜歡抽自己卷的莫合煙,那麼,就這邊請便…… 哦,她這個「站長」,當得真可以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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