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三、啊,岡古拉……

  一出他辦公室,我就愣那兒了,琢磨半天,越琢磨,覺得這事兒越蹊蹺。蹊蹺之一,假如岡古拉真缺一位校長,機關裡有的是教師出身的人,幹嗎非指著我?蹊蹺之二,去一個只有三十多個狗屁學生的學校上任,幹嗎還要限定我出發時間和行走路線?去岡古拉有無數條路線可選擇。而西壩河子黃沙梁這條道兒,可以說是所有選擇中最糟糕、最沒名堂的一種選擇。那是一條五十年代中期修建的等外級公路,失修多年,路況極差,佈滿了大坑小窪不說,有些路段早讓洪水沖斷,還有些路段則早已消失在鈴鐺刺、芨芨草和葦子窩之中。特別讓我不能理解的是,從那兒走,得多繞出好幾十公里去。放著黑油鋪就的省道國道近道不走,風雪征程地,偏要我繞那麼個大彎,多受那一份大罪,幹嗎?故意耍我咧?當領導的再無聊,再下作,也不應無聊下作到如此地步。不,不會的。別人我們且不去說,最起碼,宋振和這傢伙不會。他也有許多毛病,但絕對不是那種無聊下作的領導。從剛才分烤火煤時的表現,你們也可看出,我也不是那種肆意得罪領導,無端惹同事們討厭的人。起碼在公開場合不會。我這人雖然沒有特別知心的朋友,但也沒有視我為「仇敵」的對手。在一般情況下,我絕對不會傷害別人,當然,也絕對不會允許別人無端地來傷害我。所以,我確信,他們的這種安排不是一種「耍弄」。惟一的解釋只能是,發生了什麼特別重大的事情,而且,跟「西壩河子黃沙梁」,「三五零八」又有一定的關係。

  那……到底是一檔什麼樣的「大事」呢?機關走廊裡光線十分暗淡。難道,就像當年摩西必須穿越沙漠,才能拯救猶太人似的,我這回非得要走一走西壩河子黃沙梁,住一住三五零八兵站,才能辦得了這檔子「大事」?但最近也沒聽說出了什麼特別了不得的事啊。哈拉努裡的平靜依然像嘯叫的雪後狂風,雖然可恨,卻永遠保持著一副不變的面孔。再說,我是「摩西」嗎?不是啊!我這樣的狗屁玩意兒,永遠也當不了「摩西」啊。至於那個「三五零八兵站」,據我所知,這是軍區下了文件要撤消的單位。幾個月前,那兒大部分的營房已開始拆遷,大院裡斷垣殘壁,荒草淒淒,一片頹敗雜蕪景象。非「指定」我上那兒去過夜,難道還想讓我在那斷垣殘壁間,秘演一齣新「聊齋」故事?哦哦,這一切,真的讓人太匪夷所思了……

  但直覺又在告訴我,這件事跟荒唐和無聊絕對無關。宋振和這小子被我們機關裡的年輕人一致公認為是那種「幹大事」的人。他輕易不胡來。他也有那種氣度,不以個人的好惡來取捨人和謀劃事。這使許多年輕人特別願意跟他一起幹事,也願意替他去辦事。還有一點,關鍵時刻,這傢伙只用他瞧得上的人;而且,他一旦做了決定,那就絕無更改的可能。他說他這一生,最欣賞的兩句話是李大釗說的「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不過得改仨字,把「著文章」改成「治天下」。那就是「鐵肩擔道義,辣手治天下」。他常把機關的這幫年輕人找到他屋裡去喝酒。三杯下肚,他就會開講他那「辣手治天下」的宏論。因此,機關裡這一幫子年輕幹部都特別清楚,對於宋鎮長做出的任何決定,你要麼低頭認命,要麼就準備著,跟他對抗到底。您覺得,像我這樣的,會有那樣一份心氣兒跟他對抗到底?所以,即便對這回的新任命琢磨半天我依然雲裡霧裡,不明所以,但最後的決定還是只能有一個:低頭吧,去岡古拉。

  去岡古拉……走吧。走吧……青山何處不埋人?只待馬革裹屍回哦!!

  吃罷中午飯,我趕緊抽身回家去打招呼,準備趕第二天黑早起程赴任。雖然心裡還是在動盪不安著,但既然已決定受命,晚走就不如早走了。(事後證明,這裡的確是隱著個名堂,而且是個「大名堂」。)

  我家離哈拉努裡鎮還有十來公里。老爹是那兒一個畜牧防疫站的獸醫助理。老爹正經是個中專畢業生。專業化程度正經比我高。但他一生嗜酒如命,一天兩頓酒是天坍地陷也不能少的。他這人就那麼怪,好酒,偏偏又沾酒就暈。一天得不著這份暈,他都沒法活。暈了,又沒法工作——一沾酒,他手就抖,抖得不聽使喚,聽筒針筒搗藥面用的石杵什麼的,全都拿捏不住。所以,很多年了,他只能在上午幹個三四個小時。中午晚上喝罷酒,就沒法再幹了。雖說是給牲口看病,好像沒人那麼要緊,但在咱這地方,牲口往往又是許多老鄉的命根子。你要治死了他的坐騎,他的奶牛奶山羊,比治死了他本人還要緊。要那樣,真還不如一刀把他自己給劈了呢。就是這傳統。我這老爹,不僅醫術高明,對牲口、對老鄉還都特有感情,絕不允許自己在給牲口瞧病時,幹出那類二不跨五的爛糟事兒,把老鄉們一生的心血和寄託都晾到了幹河灘兒上。所以,只要一喝了酒,總挺自覺地躲到他自個兒那個小屋裡去放倒了,絕不出來應診。曾經發生過這麼一檔子事,讓我刻骨銘心。那年,他五十大壽,呼朋喚友,必有一通好醉。院子裡,臨時加砌的三個柴火灶上,咕嘟咕嘟地煮起好幾大鍋白水羊頭。到下午三點來鐘,好幾大塑料桶的散白酒全喝空了,屋裡院內,果然呼呼啦啦躺倒一大片。霎時間,西邊雲團緊湧,天色驟然昏黑。電閃雷鳴,狂風卷起巴掌大的礫石,直奔帕拉貢嘎拉河對岸的野麻灘而去。緊接著,拳頭大的老雨點挾帶著濃烈的土腥味兒,砸得人兩眼直冒金星。那群或醉或半醉的親戚朋友,被冰冷的老雨澆醒,強撐著打顫的雙腿,紛紛地,或逃進我們家的屋,或逃回他們自己的家。只有我老爹四仰八叉躺在院中間的涼棚底下,怎麼搡怎麼喚,也不理不睬,只是睡他那自認人生最為享受的酒後覺。不一會兒工夫,只聽院門外響起轟轟隆隆一片雜響。家裡人都以為這老雨引發山洪,直奔咱家來了。驚癱了的娘張了張嘴,居然沒叫得出聲,只是指指依然熟睡的爹,要我們背起他趕緊往後院高處跑。這邊我剛抄起爹死沉死沉的身子,那邊院門卻訇地一聲被許多人撞開。這時,全家人才鬧清,那響聲並非源自「山洪」,是野麻灘種馬場的人趕著十來輛大車,拉著二三十匹突然中毒的純種馬,找我爹救命來了。據說在種馬場另外還倒著四五十匹良種馬,而這二三十匹只是中毒最為嚴重的。聽說馬中毒了,我爹一下就驚醒了。他努力睜開眼,但還是站不穩身子。他哆嗦,頭暈,結結巴巴說不清話。我娘跟著我爹這多半輩子,獸醫方面的事也略知了一二,瞧著這些馬情況嚴重,便讓這些人別再耽擱了,趕緊把病馬往別的獸醫站送。但是,最近的獸醫站也得有四五十公里。時間已經不允許他們「轉院」。再說,這些鄉民也不信,除了我爹以外,這世界上還能有誰救得活此刻嘴角鼻孔裡已經在流黑血的病馬。這時,這些一個個全讓大雨澆透了的、並在焦慮中臉色已然變得青白了的鄉民,突然齊刷刷地給我爹給我娘跪了下來,一個個都抱住自己的頭大聲嗚咽,抽泣,求我爹不管咋的也要「開恩」,救他們的純種良馬一命。屋裡頓時極度地安靜了。所有人都把目光盯在了我爹身上。可以看得出,此刻他的頭腦正在清醒之中。他拼命地在跟自己掙扎,在盡一切努力,讓自己能不哆嗦,不顫抖,能挪動腳步,走到病馬跟前去,能準確地判斷出是什麼有毒的東西釀成了這場大災禍……最起碼,能聽清這些病馬的主人對馬發病史的敘述……但是,所有這一切,他都辦不到。後來,他幾次用顫抖的手對我指指存放在一旁白色小醫櫃裡的獸用注射器。我拿起那金屬製作的大傢伙,但不明白他到底要想幹什麼。他突然踉蹌著撲過來,把自己的手按在了那碩大的針頭上。他想讓那一陣鑽心的疼痛來讓自己完全清醒,完全鎮靜。針頭因此紮進了他寬大多肉的手掌心,濃濃的血隨之便汩汩地直往外淌。那一刻,由於驚嚇,我驟然鬆開手,並往後大大地倒退了一步。金屬針筒因此也就那樣吊掛在他手掌心上,不住地晃動。但即便這樣,他也沒有能制止住自己全身的顫慄、酥軟和暈眩。他捂著流血的手,倒了下去,倒在紅磚鋪的地面上,還在一個勁兒地顫慄。但當時,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哭了……或者應該說,從他還不能完全睜開的眼角裡,確確實實地流出了一顆顆渾濁的似乎是內疚的淚珠……

  那天,緊急拉來求治的二三十匹良種馬全死了。死馬拉回去的時候,全種馬場的男人都哭了。女人們抱著娃娃,圍站在同一個空場上,默默地看著男人們給死去的種馬辦葬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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