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後來,老爹破天荒地足足戒了一個星期的酒。在這一個星期裡,我們全家人緊張得幾乎都不敢喘大氣。誰也說不清我們到底緊張什麼害怕什麼。一個星期後,全家人發現,他又喝開了酒,全家人因此都沮喪得要命,但卻莫名其妙地松下了一大口氣。

  開戒的那天晚上,我鼓起勇氣找老人家談了一次話。我知道在畜牧獸醫中等專科學校讀書的時候,他也曾十分優秀過。畢業那年,本可以留校任教的他,是主動要求分配到哈拉努裡這個「最艱苦」的地方來工作的;工作初期,也曾打過好多次入黨報告。原先他並沒有這嗜酒的惡習。說起來,他這一生的確遭遇過不少糟心事,甚至包括他和我母親的這場婚姻,可能也不算十分理想。但是,「作為一個男人……」我準備跟他好好談一談「男人」這個話題。比如「男人」的責任和義務等等等等。聽我一說起「男人」,他一直耷拉下垂的眼皮突然略略地抖動了一下,然後就抬起了頭。我以為引起他探討這致命話題的興趣來了,便趕緊往他跟前挪了一下板凳,又趕緊給他上了顆紙煙。沒料想,他在稍稍地猶豫了一下之後,卻說了句:「再說這個,有意思嗎?」然後就一直怔怔地盯著我,好像在打量一個不可理喻的怪物。我只能一愣。然後他起身就走了,連那顆紙煙都沒拿,就那樣撂在了桌子上。以後,我們再沒有單獨談過。只要一回想起他說那句話的神態,我整個的心就起皺,兩腿會止不住地晃動,就像我自己走到了個懸崖邊似的,霧似的雲帶正從我腿邊蹭過。很多次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會無緣無故地在黑暗中流淚。我會驚覺地問自己,有朝一日,我也會這麼反問我的兒子:「……再說這個,有意思嗎?」

  如果到那一天,我也會有一個兒子的話……

  這回回家跟他告別,給他帶了兩瓶好酒。他破天荒道了聲「謝謝」,並親自掌勺給我炒了兩個小菜,在晚飯桌上還跟我對飲了好幾盅,趁自己還沒昏睡過去,泛著滿臉的紅暈,嘟嘟囔囔地跟我說:「不錯……不錯……你小子比你爹強咧……強咧……好好幹麼……好好幹。莫嫌那底學校小咧。三十來人底校長也是校長咧。反正……反正比你爹強咧……強咧……」他破天荒頭一回承認我比他「強」。這一晚上,他顯得特別興奮,又顯得特別鬱悶,居然在喝夠了量之後許久,仍沒昏睡過去,只是端酒杯的那只手,照舊抖得厲害;並一直翻來覆去地跟我念叨我小時候幹過的許多「特操蛋」的「渾球事兒」。而多年來,他早變得寡言少語,尤其很少跟我這個當兒子的扯閒篇。再後來,他就自顧自地歪在那把破椅子裡睡了過去,徹底把我晾在了一邊。娘要留我在家過夜。我說,不了,還得回機關收拾一下行裝,要不,趕明天黑早就動不了身了。娘只得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往我書包裡塞許多地瓜幹和自家醃制的黃羊肉乾。走出院子時,我又將它們悄悄地留在了院門洞裡。我知道,爹喝酒,一般都不捨得用下酒菜,只抓幾片地瓜幹嚼嚼,他就能喝掉一公斤用苞圠豆燒制的散裝老白乾。只在最高興的時候,才會讓娘在蒸饃的籠屜裡捎帶蒸上一小碟醃黃羊肉乾,給自己改善一下生活。

  策馬走出很遠了,我還緩轡回過頭,試圖在朦朧月色中,再度尋找這個「家」的輪廓和燈光中的回憶。那燈光是從被厚厚的土牆擠扁了的窗戶子裡依稀透出的。我也曾無數次這麼跟它告別過,惟有這一夜,卻特別讓我感到心酸,心重。真的不知道是為的什麼……

  回到鎮上,收拾行李。其實我並沒有多少東西要收拾。這三年我並沒給自己攢下些啥。就那點工資嘛,除添置了一副鋪蓋捲兒、幾身換洗衣服,對付每月的煙錢,再給些家用,剩餘的都買了書。偶爾,也上街裡小飯館,要上一個白水羊頭,解解饞。前年民兵集訓,縣武裝部的高參謀送了一把老式刺刀給我,說那還是當年國民黨部隊潰退時丟下的。「喲,他們也駐防過哈拉努裡,也夠辛苦的!」記得當時我還跟他開了這麼一句玩笑。刺刀是老式七九步槍上使的,扁刃,開著一道挺深的血槽子,還帶一個牛皮刀鞘。給我時,刀還沒開刃。我讓鎮上五金店的經理替我開刃。兩天后,他給還我刀,讚不絕口:「嘿,這球底鋼火,毀我好幾片砂輪咧。」上高地,帶把短刀,還是必要的。收拾完東西,還一點都沒睡意,看看床頭的小鬧鐘,還不算太晚,想,再去宋振和家坐會兒吧。平時很少去領導家「磕頭燒香」,這回真的要走了,最後去「燒炷香」,給他留個印象,並非不重要,便狠狠心,帶上那套剛買不久的《漢書》,又揣上兩盒平時不捨得抽的好煙,去了宋家。但他家裡人卻告訴我,他早走了。「走了?去哪兒了?」「去三五零八啦。還不讓我到處去亂說咧。聽老宋說,你不是也要去三五零八嗎?啥時候走呢?」我一愣,當下裡沒多想,把那套書和那兩盒煙給留下了,便趕緊往出走。回到我住的辦公室,心裡不平靜了。「他怎麼也去了三五零八?這算咋回子事麼?」嘀咕半宿沒睡著,翻過來,折過去,怎麼琢磨,也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直折騰到淩晨兩點來鐘光景,才漸漸有了點睡意,趕緊往爐膛裡添足煤,又坐上大半壺水,熄燈,倒下;卻沒料想,剛眯盹兒了不大會兒,「哐哐哐」,卻有人來緊急敲門了。

  敲門聲來勢兇猛,嚇我一大跳,趕緊從床上跳起,光腳探進冰涼的大頭鞋鞋窠裡,卻睡意朦朧地只知在床邊沿上呆坐著了,遲疑好一會兒,才嗦嗦地問出一聲:「誰啊?恁討厭!」門外答了聲:「我。」聽不真切是誰,但已能讓我確認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不速之客,便跟他嘟噥起來:「我知道你老舅子是誰?大半夜的!」「開門咧,你個臭小子!」門外又喊了一聲。這下聽真切了。操,是協理員大叔。昨天上午,我辦完所有調動手續,臨回家前,上他屋裡去打了個招呼,讓他一定把車準備妥,再通知小食堂今天早點起火,做兩個人的飯,讓我和司機熱熱呼呼地吃了,黑早好動身。「才幾點呢?就是往死裡收拾我,也用不著恁早嘛!」我一邊繼續嘟囔,一邊披上大衣,晃晃悠悠地打著哈欠去開門。

  外頭,雪倒是不下了,月色也還清朗。門剛虛出一條縫,雪後凍死人的那股寒氣,裹成白森森的一團,跟個夜鬼似的,呼地一下往裡撲來。我趕緊鑽回被窩,順便還嚷了一聲:「進門不關門,不是西北人!」大叔他默默一笑,只是躬身把棉門簾理順了,再用力帶上門;進得屋來,先什麼話也不說,直奔火爐那兒,習慣性地在灼熱的火爐蓋上把手來回翻烤那麼幾下,再找到火鉤子,把已經被我封上了的煤火撬旺了,這才放心大爺似的,慢慢地摘皮帽,卸大衣,拖過一把椅子,湊到火牆跟前坐下,說:「今天你走不成了,咋底也走不成了。」「啥意思嘛?我昨天跟你打過招呼的!領導讓我黑早必須起程哩。」我肯定是嚷嚷起來了,因為他隨後也跟我大聲嚷嚷起來:「你能小點聲說話不?黑咕隆咚底,讓人聽到耳朵殼裡,以為我入戶劫物了咧。」「那,走不成是啥意思麼?」我挺直上身,稍稍壓了壓音量,繼續追問。「我咋知道哩?當頭頭的打電話來這麼通知底咧,讓你改成明天一早動身。」「咋又改明天了呢?」「我咋底知道呢?」「誰打的這電話?」「宋鎮長唄。」「他不是去三五零八了?」「去三五零八就不能打電話來了?」「還讓我走西壩河子黃沙梁麼?」「沒聽說要改路線咧。」「半道上還讓我住三五零八麼?」「那是吧。」「那你這黑早的來吵醒我幹球?!」「昨黑裡我來找過你底,莫見人嘛,鎖著門咧。」「那不能等天亮了再來通知我?」「我怕你一早又找吃的又找車,把全機關人都吵醒了咧。」「那你這樣,就不怕把我吵醒了?」……我跟他一遞一頂嘴地抬杠,直把「大叔」氣得夠嗆,「行行行,你小子的事,雞巴我再不管了。」一甩門,走了。

  四、「槍聲響,老子上戰場!」

  一直挨到出發的那天,平靜了一天一夜的風雪又暴烈起來。既然出發時刻已到,下刀子也得走。那個叛逃的「林副統帥」當年就是這麼說的:「槍聲響,老子上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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