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 |
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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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派小哈來找我的領導,就是那位年輕的宋鎮長。領導傳喚,我自不能怠慢,趕緊扔了抬把子,彎腰去抓一大把雪,使勁搓淨手上的煤屑,慌慌地上那土樓裡去了。 我們這幢土木結構的辦公樓,說是「樓」,其實一共只有兩層。但當年那也是哈拉努裡鎮上惟一的「樓」了。鎮長辦公室在二樓盡東頭。我敲開門時,屋裡還有別人,好像是從口裡來推銷什麼種子化肥辦公用具,或拖拉機零配件的。見進門的是我,宋振和朝門旁一個半人高的大木箱指指戳戳了一下,意思是讓我在那兒坐著等一會兒。 這小子只比我大四五歲。所以,只要面對他,或者,每每地坐定下來一想起他,我總免不了會有許多的沮喪或忌恨。而讓我感到特別沮喪和忌恨的是,即便我鉚足了勁兒,再幹個三四年,四五年,也絕對幹不到他現在這份兒上——原因,很簡單,這小子確實比我能幹。有人說,他之所以能幹到這份兒上,是因為他有一個當縣委組織部副部長的爹。其實這話說得不夠全面,也不夠準確。他的確有個老資格的爹,當年隨大軍打過來,後來留下做地方工作,一直幹到縣的組織部副部長。有這麼點「本錢」的他,跟沒這點「本錢」的我們相比,肯定是不一樣的。這一點,別說擱在「封建」了幾千年的中國,就是擱在「民主」了幾百年的歐美各國,我想也會是有所不同的。但,他的這點「本錢」,實際上並沒幫上他太大的忙。第一,他的老爸只是個「副」部長。人說「參謀不帶長,放屁都不響」,又說「副官副官,吃飯轉圈」。第二,這個「副官」還是「鄰縣」的。這和在本縣當官的效用又差一大截。第三,也是最操蛋的一件事是,當他跟我現在似的,還只是一名普通的鄉政府辦事員,特別需要他這位老資格的爹提攜幫襯的時候,他這位老爹卻病倒了,緊接著就病退了。更操蛋的是,他老爹還不是就地病退,而是一腳就退回幾千公里以外的老家去了。特別操蛋的是,還把一家老小全辦回去了。原先就只不過是鄰縣的一個副部長,現在又走了,而且全家都走了,跟這兒完全切斷了關係。你想啊,他還能留下多少餘威、余勢、餘蔭……來提攜和幫襯他這個兒子?當時他老爹就顧慮到了這一點(薑還是老的辣),執意地要把他也一起辦回去。老爹說,全家都走了,我肯定也沒多少日子能活的了,剩你自己一個人呆在這麼個邊遠地區求發展,會很難的,還是跟家裡人一塊兒走吧。他死活不走,說老家的羊肉沒法吃,說老家的空氣太膩歪人(潮濕),說老家的房子太擁擠街道太彎曲地平線太短小天空太低矮,老家的人瞧外來戶都斜著眼等等等等,說了一大堆狗屁理由,總之,不走。果然就獨自留了下來,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一步步走上公社團委書記和鎮長的位置、包括跟那位哈采英同志確立非同一般的兩性關係等等等等,應該說全靠他自己。正如他老爹臨死前給他的評價那樣,這小子,能走到這一步,不容易,著實不容易啊。我經常在想,假如,也給我這麼一個爹,也讓我經歷他後來經歷的這一切,我敢保證自己能幹得像他這樣見成效嗎?我的答覆是:不敢。這正是長久以來,每每面對他,我總多多少少會感到一點沮喪,一點自卑,一點忌恨……但又沒法不讓自己敬佩他的主要原因。 幾分鐘後,他匆匆把那倆傢伙打發了,又朝其中一位坐過的那把破椅子指指戳戳了一下,意思是讓我上那兒坐著去,那兒能離他近些;然後一邊把那倆推銷員「順便」捎來的一點「見面禮」悉數收拾進自己身後的鐵皮櫃,一邊開門見山地告訴我,鎮臨時黨委昨晚黑裡連夜召開了個「緊急會議」,一致決定要提拔使用我,調我去岡古拉農場高級中學當校長。「該在你小子底肩膀頭上壓點兒擔子啦,不能讓你老那麼底悠閒舒坦了。啊?咋樣咧?」他鎖上鐵皮櫃櫃門,然後回轉過身子,讓自己那剛開始有一點發福的身子重重地落回到座位上——你想啊,他才比我大多點兒?我瘦得跟麻杆兒似的,他卻開始發福了——並端起搪瓷茶缸,啜上一大口濃茶,咕嘟咕嘟地漱了漱嘴,咽下,再掏出一塊還不算太髒的手巾,抹去嘴角上那點茶跡,這才斜起眼,很快地瞟了我一眼,微笑起等待我的反應。機關裡的人都把他的這綹微笑稱作「火狐子般的親切微笑」,意思是說他「狡猾」,「聰明」,「機靈」,假如要用東北話來說,那就是「賊聰明」「賊機靈」。用上海話來說就是「兜得轉!」但也有人對他的這種機靈精明勁兒,表示過不同看法。比如一位領導過他多年的老同志,就說過這樣的話:「這小子咧,但凡能再學得憨厚點兒,肚子裡莫長恁些彎彎腸子,那,這會兒,他最起碼底,也得在副縣長那把交椅上坐著底咧。」這話,許多人都信。官場上也許就是這樣,不聰明不行,太聰明了也不行。最好的選擇是讓自己聰明得非常「憨厚」。 ……對於他突然間向我宣佈的這個任命,我的心狂跳不已,一口氣頓時也就憋在了胸膛裡。讓我去岡古拉當「高級中學校長」。「中學校長」,哈哈,真他媽的好聽。前邊我已經捎帶著跟你們把岡古拉描述過一番,是的,岡古拉就是這麼一個狗不啃騾不蹶,連公豬都懶得往上爬的糟心地兒,更別再說什麼「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之類的狗屁氣話了。整個高地綿延起伏在一片由鹽化草甸土、氯化物硫酸鹽鹼土和青黑色戈壁片石、乳白色細礫石、焦黃色大小沙包、深淺莫測的葦湖沼澤、還有那些苦豆子、駱駝刺、鈴鐺刺、梭梭、芨芨、琵琶柴和旱獺黃羊野兔……一起構成的荒原之上。只有較少一點讓人瞧著比較舒心的灰漠土。這灰漠土上辦起了一個農場。整個農場只有兩千來人。兩千來人只擁有兩部外線電話(其餘的都屬那種「場內分機」)。也就是說,在那麼一個遙遠偏僻的角落裡,兩千來個活人只能靠兩部電話機跟外部世界溝通。而這兩部電話機還都處在場長同志的直接控制下:一部安裝在他辦公室,一部安裝在他家。也就是說,在岡古拉,不經這位場長同志點頭批准,任何人都別想接近這兩部電話機,更別說用它跟外界聯絡了。而惟一的公路交通,是十天一趟的長途班車。惟一的郵路來往,是七天一趟的郵班。要我去執掌的那所所謂的「高級中學」,就隸屬這個狗屁不是的農場。整所「高中」只有三十六個學生……這就是對我的「提拔重用」?就是「往我肩膀頭上壓擔子」?真謝謝了!謝了……我竭力鎮靜下微微顫慄起來的身子,儘量不動聲色地去打量鎮長同志,希望從他臉上那綹正在消失的「火狐子般親切的微笑」中,能得到證實,這所謂的「提拔重用」只不過是他閑來無事跟我開的一個無聊「玩笑」而已。但打量結果卻明確地告訴我,這不是玩笑。這是真事兒。他們是真的在把我往那棵「歪脖子樹」上吊啊。 「收拾收拾,明天黑早動身。鎮裡派車送你。」他說。 「幹嗎恁急?又不趕著去救火。」我趕緊問。 「告訴司機,車走西壩河子黃沙梁那條路。晚上歇三五零八兵站。已經跟那邊打過招呼了。他們負責接待。」他又說。 「幹嗎非得歇三五零八?」我又問。 「一會兒就去組織組把調動手續辦了。」他又說。 「我從來沒當過教師。這一下子,急不棱登地就讓我當校長……是不是……是不是會給工作帶來重大損失……」我試著再問,想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把這任命推託了。 「還有啥問題沒有?」說著,他居然站起來要走了。 操!我心裡的火一下子就直奔頭頂上去了。什麼叫「還有啥問題」?我提的所有問題,你一個都還沒回答哩。還有啥問題?!我呆站在那兒,直愣愣地看著他。他卻已經走到鐵皮櫃旁邊,從楔在土牆上的那根粗大木釘上,去取他那件狐皮領大衣和那頂剪絨皮帽了。「小夥子,咋底啦?走啊走啊,我還有事哩。」他催促著,以為自己在打發另一個土鼈推銷員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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