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黑雀群 | 上頁 下頁


  一、先隨便扯上幾句

  一百年前,吱吱扭扭地趕一輛俄式的「六根棍」馬車,帶幾個羊皮水囊,兩條黑白花氊子,一小袋奶疙瘩,一大摞硬硬的發麵餅,再帶上幾捆幹苜蓿草,一麻包苞米豆子,二三十個洋蔥,從哈拉努裡鎮出發,走白楊河,野駱駝泉,過紅山口,馬把子,橫趟李將軍戈壁,直插那個口寬一百六十六公里的麻西壩葦湖,又稱唐烏梁海子的——你豎直了耳朵根兒,給我聽清楚了,這會兒工夫不管自己有多困多累,都別給我在葦子深處那些窩棚裡打盹歇腳。我不是說,每一個在那達打盹歇腳的人都會遭劫殺,但你必須給我趕緊走,裹緊了裸露出你那棕黑色肩膀頭的老山羊皮大衣,給我趕緊走,紮紮地一腳穿過帕拉貢嘎拉戈壁,頂著在第二十一天頭上依然焦黃、灼熱、耀眼的日頭,再抬起你那早已起皺打蔫的眼皮子,這時你就能看到我跟你說起過的那個岡古拉荒原了。你就狠狠地沖它啐上一口唾沫星子吧,岡古拉,這個到老也不死心的寡婦,坍塌了多一半卻還聳立在風雪轉場道上的破羊圈,長途班車站裡那個永遠開不大的售票窗口,被雜草和累積起來的喜鵲糞卡住了軸轂因而再也無法轉動卻總也想轉動的舊水輪……

  哦,岡古拉,它又像一個殘存的古堡,永遠在輝煌的灰黃中,似隱似現……每年四月,它都會從那條嵬然凝固了三百五十億年的地平線上慢慢隆起。啊,那是條什麼樣的地平線啊,破損、堅硬,而又頑固。而就在這條地平線上,一百年前分明還聳立著一大片茂密的黑楊林,盤旋著一大片黑雀群。至今沒人說得清這片黑楊林到底有多大,到底是從哪一朝哪一代的哪一年開始掙扎出地面的。也沒人說得清這個黑雀群裡到底有多少只翻飛的黑雀,更沒人說得清這些黑雀從哪裡來,又要往哪裡去。說不清。沒人說得清。但只要你站在高地底下,眺望那片高高的黑楊林,並追尋那在四月的天空下翻飛竄掠的黑雀群,你一準兒能發現,頂著成團狀翻滾的雲陣,岡古拉它晴天一個樣兒,陰天一個樣兒,颳風下雨、電閃雷鳴又一個樣兒。母狼拼命吼叫時,它一個樣兒,母狼們不吼時,它,又一個樣兒……是的,它總是那麼的變化無常,變幻莫測,讓人捉摸不定,卻又讓人割捨不下……

  岡古拉啊岡古拉,每一回瞧見你,我都想哭。每一回瞧見你,我都渾身發緊,心頭打顫,嘴角生煙,舌尖僵硬——韓起科不止一次地這麼跟我念叨過。每一回都說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暴了皮的厚嘴唇上,同時掙開一道道焦裂的血口子,顫抖著的眼眶裡滿盈一汪鹹鹹的淚水。

  二、我也就二十三四歲吧

  接下來再跟你說說我和韓起科這狗屁孩子的那點狗屁關係……

  那年,我也就二十三四歲吧,還在哈拉努裡鎮政府機關當一名普通辦事員。那天,從貝加爾湖方向平推過來的第一場寒流,裹挾起鵝毛般大的雪片,把滿世界攪得渾渾噩噩,溝平渠滿。下午,果然通知下來,分烤火煤。鎮政府機關裡的絕大多數人趕緊抄起籮筐、麻袋、扁擔、抬把子和破鐵桶,緊著往小食堂後院跑。那一陣不分男女老少、級別高低、職務大小的謔笑和打鬧,把一大群正蹲在院牆外大楊樹上觀雪景的黑老鴰驚飛了。機關幹部中自有少數幾個人不上前去跟著「哄搶」這頭一車拉來的烤火煤,其中之一,就是我。我像往常一樣,掂著自己那個柳條編的破抬把,默默地在一旁瞅著,安心地等待著,任憑越下越緊的雪簾兒鋪白我黑棉大衣的肩膀頭和那頂已經很舊了的「三塊瓦」狗皮帽。(當地一種尖頂、不帶帽檐兒的皮帽。多數用野兔皮縫製。)我不急著上前「哄搶」,並非因為我生性清高謙和。不是。並非因為我屋裡已經有燒的了。也不是。並非因為今後自有人會給我往屋裡送。更不是。你想啊,誰會給一個進機關才兩三年的普通辦事員送燒的?不會。我之所以這麼做,完全出於自己多年來的一個人生信條——但凡在人群聚集的地方,只要你願意,並善於在關鍵的時刻,在人前低一下你自以為尊貴的頭,或後退一步,適當地給別人讓出一部分空間,去掙吃掙喝,到最後,你絕對吃不了虧。你也許瞧不起我這種人,更瞧不上我這人生信條。我不跟你爭論。有言道:十個手指頭伸出來還不一般齊哩。我不強求你跟我一致。我也強求不成。但我要告訴你,這句充滿我輩人生辛酸的話,其實千百年來隻被國人說出了一半,而它更重要的另一半卻往往無數次地被忽略了,那就是:十個手指必須不一般齊,這世界方成正局。而我,天生就是一個在後頭稍著站的「小拇指」。那又怎麼樣呢?小拇指再小,也是呆在了手上,總比那捂在黑臭黑臭的鞋窠裡的大腳拇趾強啊!您說呢?

  ……對不起。扯遠了。咱們接著往下說。

  ……十來分鐘後,保密員小哈穿著一身緊身的小花棉襖,小心翼翼地沖我走了過來,以她獨有的那種矜持和木然,在我面前站定,細聲細氣地通知我:「領導找。」小哈比我大一歲,或兩歲。我一直挺喜歡她。她其實長得並不好看,但我還是喜歡她。我還喜歡她身上那一股氣味兒。那是一種由蛤蜊油、百雀靈和廉價香皂無意間調和成的氣味兒。這種混合氣味兒,在哈拉努裡鎮那條惟一的街道上(如果它還能被稱作是「街道」的話),並不稀罕。但只有聞到她身上的這種氣味時,我才會隱隱地產生一種暈眩的感覺,一陣隱隱的幾乎又是無法抑制的心跳,總會想起她床上鋪著的那條深藍色的塑料床單和深秋時分帕拉貢嘎拉湖面上那冰冷刺骨的波紋。但,無論是這種「暈眩」,還是那種「心跳」,我都沒跟她表白過。我不跟她表白,絕對不是因為我生理上不行,或心理準備還不夠。不。我生理上心理上都挺行。之所以不跟她表白,說穿了,很簡單:我們有位年輕的鎮長跟她關係不一般。鎮長姓宋,名振和。宋鎮長雖然早已有妻室家小,但他還是超常規地跟她確立了某種不一般的關係。據說,在他還沒當鎮長前,他倆就開始了這種「不一般」的艱難歷程。而尤其讓人感到無奈而又悲壯的是,天性矜持和木然的她,居然會接受這種「不一般」,而且據說,她就是為了這種肯定不會有結果的「不一般」,才執意地堅持不婚不嫁,獨身到如今。為此,我不是沒苦惱過。但,正如機關主管後勤生活的協理員大叔勸慰我的那樣,「這瓜,不是你老弟摘底咧!」我雖然私下曾跟他激烈辯論過,但最後還是平靜地無奈地接受了他老人家對事局的這種「冷酷」而又中肯的結論,把所有內心的躁動,都深埋掉了。只當夜深人靜,捫心自問,為什麼這「瓜」就不該我「摘」?為什麼我就不能去「摘」?假如再走到月色撩人的樹影底下,張望保密室的窗戶子——因為工作需要,那窗戶子上加裝了很粗的鐵柵欄,左一道右一道,豎一道橫一道,把天空分隔成許多塊較小的長方形——再看到她站在窗戶子後頭用一種淡漠空洞但又固執矜持的眼神,呆望窗外白楊樹上一個個幹黑幹黑的大鳥窩,我心裡依然會有點難過,有點悵惘,也有點無奈,胸臆間還會有點隱隱作疼……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