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一三四


  「唉,算了算了,說這些幹嗎,饒老闆……」顧立源感慨萬千地揮了揮手,歎口氣說道。

  「他沒拒絕……」當時饒上都心裡還一格愣,一邊這麼想的同時,他已經站了起來,說道:「這事就這樣了:我走了。您趕緊歇著吧。」

  那天,顧立源的確沒有明確拒絕:過了幾個月,他接到饒上都的一個電話,說上海的房子已經裝修完了,有空,趁出差的機會,想請他順便去瞧瞧,看看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讓裝修隊再返返工。顧立源在電話裡只應了句:「你真逗,還當真了呢?」仍然沒有明確拒絕。當時,他的確有過那樣的想法:在陶裡根能順利幹完兩屆,萬一提不上去,自己還不到五十,或者找個閒職幹幹,或者下海。到那時候,「總該有個落腳的地方吧?」饒上都的這句話的確隱隱地、卻深深地觸動了他……

  又過了幾個月,他去上海參加全國中小城市市長會議。報到後,剛進房間,就接到饒上都的電話。他也到了上海,而且就住在他們所住賓館旁邊的一個賓館裡。「會議咋安排的?抽點時間,我陪您去看看那幢房子吧?」會議只開了一天半。臨離開上海的那天下午,他跟饒上都去看了一下那幢別墅。三百二十平方米。外帶一個一百五十平方米的花園。車庫,狗屋,一應俱全。三層大開間。戶內還裝置了獨用的電梯——考慮到七八十歲以後,腿腳不便利時,仍能上下自如。

  又過了兩個月,他又在饒上都的陪同下,去北京看了看那邊的一幢別墅。二百八十平方米。外帶一百六十平方米的花園。地處溫榆河邊。特點是整個小區裡擁有一百多棵樹齡在八十年以上的老樹。房地產商說,你用什麼建築材料,請什麼外國設計家設計,想啥怪招,所有的一切一切,都是可以用錢換得來的。惟有我這一百多棵老樹,你是用什麼也換不來的。有了這百多棵老樹,你會感到你和大自然融合了,你會覺得你和歷史在共存,你會擁有一種別人不可能擁有的生命厚度和廣度,你的人生價值在這裡得到了充分的延伸……那年的年三十晚上,他去完成了慰問和看望的任務回到家,妻子告訴他,饒老闆剛才來過了。

  他說他還得去看望別的領導,就不等你了。也沒說啥,在我們家門前跟孩子似的放了兩串鞭炮,留下一個大信袋,嘻嘻哈哈地就走了。聽說饒上都留下一個大信袋,顧立源有點不高興了,瞪起大眼說道:「他留啥信袋?信袋裡裝了啥玩意兒?我跟你怎麼交代的?誰上家來,都不許收人的東西。」妻子說:「那信袋裡沒啥玩意兒,就兩串鑰匙。鑰匙也值得你那麼著急上火嗎?那上頭沒鍍金,也沒鍍銀。他給你鑰匙幹嗎?是你辦公室門上的,還是他辦公室門上的?」

  「誰知道呢。我去瞧瞧。」顧立源隨口應付了這麼一句,進屋就把那兩串沉甸甸的鑰匙收了起來。他當然明白,這就是那兩幢別墅大門上的鑰匙。

  現在再回過頭說說那天顧立源和祝磊兩人「幹仗」的事情。顧立源那天上祝磊家,是希望祝磊能動用一下他那「常務副市長』』的影響力,在省城為饒上都拆到一點「頭寸」。以渡過眼前的難關。這也是饒上都的意思。他覺得頤立源作為代省長,從表面上看起來,影響力似乎要比「常務副市長」更大,但是,官場上的事,往往是「現官不如現管」。顧立源要在省裡拆到頭寸,還必須得通過主管金融財政的副省長,或其他主管官員才能辦得成。但顧立源任職省府的時間並不長,況且還戴著「代理」的帽子,無論從哪個角度去考慮,都不如由祝磊出面,直接在省城去辦這件事來得順當。因為祝磊在省城主管的就是金融、工交、財貿,正所謂「現官不如現管」,他正管著哩。

  沒想到的是,那天,他卻遭到了祝磊的婉拒。祝磊在材料裡是這樣講述這件事的:「……其實那天我並沒有正面拒絕他,不僅沒正面拒絕,還說了一些諸如『我儘量給想想辦法吧,萬一銀行那頭不行,我再試試別的路子』一類的話。說實話,我也不敢當面拒絕他。雖然顧調到省裡後,為人做事的風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很大程度上改變了在陶裡根後期形成的那種『一個人說了算』的做派。但我清楚,在關鍵時刻、在重大問題上,在本質上,他是變不了的。他是不會允許別人來妨礙他,來做他的主的。我深信,所有有過這樣經歷的人都會同意我下面這個說法:凡是嘗到過『絕對權力,滋味的人,終生都會想念它。輕易也是不會自動放棄它的。以顧立源的經驗和聰明,他當然一下就掂量出,我當時說的那番話,有許多搪塞和應付他的成分,他當然要不高興。但,當時我們並沒有上『開吵』。我們畢竟都是有相當政治歷練的人,畢竟也是多年來關係相當密切的老鄉、朋友和上下級。尤其是我,說我是他一手提撥起來的,絕非過辭。我當然更不能動不動地就跟他『開吵,。那麼幹,于情于理于禮,於場面上的規矩,也都通不過!也不符合我做人的原則。」

  ……那天,兩人勉勉強強地又聊了一會兒,祝磊見顧立源的臉色不像剛才那麼尷尬和灰暗了,便勸說道:「老大,我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道該不該說……」顧立源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說道:「別跟我來這一套。成熟不成熟,你就說你的吧。」祝磊低下頭沉吟了一會兒,鼓了鼓氣,說道:「我是絕對支持發展民營企業這個政策的。但是,我覺得對待民營企業和這些所謂的企業家們,也得遵照優勝劣汰的規則,讓這些老闆在歷史進程中接受時間的汰選。真正優秀的,讓他們強大起來,實在不行的,不能與時俱進的,就該淘汰一批……」說到這裡,祝磊他發現顧立源的臉色又開始灰暗起來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往下說了,就趕緊收住了話頭。

  他當時還真有點想不通。自己說的這些,並不是什麼特別前衛、特別先鋒的觀念。甚至可以說是一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老生常談」,也是顧代省長平時經常放在嘴頭上來教育別人時說過的話。為什麼到這會兒,他自己就完全聽不進去了呢?當時祝磊也想到過這一點:難道顧和饒之間真的存在著什麼非比尋常的私誼,或……或「貓膩」?但這念頭也只是像電光石火似的,一閃而過。他想的更多的是,顧這個人啊,太講義氣,太放不下老朋友之間的那點感情,太把老朋友的事當一回事……

  話說到這兒,本來是要結束了。因為顧立源突然收拾起他的煙盒和打火機,一聲不吭地板起臉,都起身往外走了。祝磊有些發慌了,忙叫了聲「顧省長……」並緊隨著顧立源,亦步亦趨地往外走;走到外頭的門廳裡了,他又趕緊說了一句,「我沒說就不給饒總想辦法了嘛。」語調不由自主地帶上了一點哀懇的味道了。

  顧立源站住了。臉色雖然依舊是那樣的峻急,但如果這時祝磊更聰明一點,繼續說兩句顧愛聽的話,先把他太太平平地打發走了,這「頭寸」到底該不該去整、到底上哪兒去整、又能整多少……完全是可以「另說」的嘛。先答應下來,然後再慢慢地推託;先答應下來,然後再尋找機會推辭;先答應下來,然後……然後,轉過臉來就裝糊塗,用一句「是嗎,我當時答應過你嗎?你聽錯了吧?」來不認這個賬。這樣的事,在現實生活中可是經常發生的。這就叫「周旋」。沒有「周旋」和「妥協」,就構不成千百年來全部的政治生活和政治技巧,也就造就不了全部歷史生活的光怪陸離和詭譎絢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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