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 |
一三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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饒上都這兩年老多了,雖然臉色依然紅潤。但每每說上兩三句話,總要深深地喘上一口。有人說他這是「裝」的,因為他發脾氣訓斥手下那些經理和部長時,常常能連續不停地罵上一二十分鐘,而不待歇一口氣。但他們哪裡得知,訓斥完了以後,他一定會感到胸悶難耐,人也像是要癱了似的。這樣發一次脾氣,他會難受兩三天。這些年,體重急速增加,腰圍持續擴張。房間裡汽車裡的空氣總讓他覺得不夠用。不少五十歲前的嗜好,突然間都變得淡然乏味了。比如從前他特別喜歡看二人轉,可是現在他聽著那些打情罵俏的「葷口」,瞧著那些忸怩作態的「表演」,就覺得坐不住。他不是不再喜歡那些帶色的笑話和民間的「葷口」,而是嫌他們太吵鬧了,嫌他們有點沒完沒了地在那兒糟踐他們自己,為了博得別人的喝彩,寧願不把自己當人。這會讓他想起當年的那個自己。 但他還是保留了兩樣「愛好」。一是吃「殺豬菜」,一是住賓館。隔三差五,他一定得上那「殺豬菜」館子,要上一盤店家自製的血腸,再要上一盤「手把排」,再來一盤「辣炒肥腸」,要一小瓶二兩裝的二鍋頭,就著瓶口,慢慢喝,慢慢嚼,慢慢瞧著來來往往的吃客,看看他們,再比比自己,再瞧瞧停在店門外自己那輛大奔,他總會得意兮兮地冷笑一下,在心裡發出一聲這樣的責問:「小樣兒的,擋得住我嗎?」自己到底在責問誰?他也說不清楚。只是常常想這樣大聲責問一下,沖著窗外大喊一聲:「小樣兒的,擋得住我嗎?」另外,隔三差五地他得住一回賓館。有事沒事,他都喜歡住到非常高級的賓館裡去清靜一下,享受一下。 越是高級的賓館、會所,越是能維護這些住店人在私密方面的要求。他知道不管自己現在多麼有錢,這社會上仍然會有一些人打心底裡是瞧不起他的。包括那些低聲下氣來求他贊助的客戶,窮學生,包括那些熱情非凡地來找他去投資的區長鄉長縣長和市長。(說實話,這些當幹部的,倒是有不少人不再瞧不起他了。但他又常常地有一點瞧不起他們。)無論是誰們瞧得起誰,還是誰又瞧不起誰們,現在都開始有點讓他感到心煩了,心累了,而這時最好的解脫,是躲進一個高級賓館和會所裡,隱居個一天兩天。只有在那樣的環境裡,誰也不問你過去是誰,現在又是誰,只要你掏得起那一晚上五百美元或一千美元的房錢就行。 ……今天他找顧立源,是希望顧能幫他在省城找到一筆款子付銀行的利息,以此來穩住陶裡根的那兩家銀行。最近銅在期貨市場行情看漲,他又「賭」了一把3607號銅的期貨。這一把如果能贏,當然還不足以讓自己徹底翻身,徹底扭轉這兩年在資金問題上被動尷尬的局面,但是拿它去付那拖欠了一年多的銀行貸款利息,補上維持那個旅遊城營業開支所需的那點資金缺口,還是足夠了。 這樣他可以喘過一口氣來。是的,近來,他時時感到胸中的這口「氣」喘得越來越費勁了…… 他知道顧立源會幫他忙的。有那五億元的一筆賬,還有那些便條,有這兩檔子事,這位從前的市委書記兼市長,現在的代省長,已經跟他完全栓在了一根繩上,不會不幫他,也不能不幫他。如果他垮了,銀行真的跟他翻了臉,他顧代省長最後也不會有好果子吃。當時他很擔心顧立源不肯出頭來幫他借那五億元。他壓根兒就沒想到,顧立源不僅豪爽地應承了,最後居然還願意親筆寫下一張張便條,讓他去找銀行方面的人解決這五億元的貸款問題。他當時真被顧立源的豪爽熱情感動了,但又暗自驚訝于對方的粗疏和大意。這樣的事,在眼下,換一百個人,特別是那種頭上有烏紗帽的人,是誰也不肯幹的。他當時感動於頤立源對自己的信任和支持,但又詫異于對方居然如此缺乏自我保護意識。 在越來越推崇法律觀念,法律體制也越來越完備的中國,一張有你親筆簽字的便條,是足以把一個人捲進一個無底深淵去的,也足以把一個人吊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的…… 有時,他甚至覺得自己多多少少有一點。愧對顧立源」,不該就這樣把他扯了進來的。這一手有點太狠:但有時他又想,這能完全怪罪於我嗎?正如偉大領袖毛主席說的那樣,萬事成敗變遷,起著主要作用的還是內因:石頭再加溫,也是孵不出小雞來的。 在顧立源被任命為陶裡根市委書記的一年內。饒上都沒有去找過他。他知道那段時間,顧忙得不得了。(陶裡根日報》頭版二條上幾乎天天有他的消息。(頭條當然是報道中央領導的活動,或轉發中央領導的講話精神。)那年的年三十晚上,他去看望顧立源。他知道每年的三十夜,顧立源都會去慰問邊境口岸值班的海關工作人員和邊防戰士,也會去看望那些異想天開地留在陶裡根的雪窩窩裡過年的少數旅遊者。他在顧家門口一直等到淩晨三點,才見到已頗有些醉意的顧立源歸來。 「你……你……你這是幹……幹啥呢?嚇我一大跳……走走走……上……上屋裡坐……坐會兒……我那裡還有瓶真正的茅臺……我……我……我告訴你,外頭那些茅臺,沒……沒幾瓶是真傢伙……你……你品品我那一瓶……我就剩這一瓶了……跟你這麼說吧,你信不?過了這個村,你……你還真……真找不著那個店了哩……」說這些話的時候,顧立源的舌頭還真有點嫌短了。 進了家門,顧立源讓夫人給饒上都沏上茶來,自己去衛生間用涼水狠狠地沖了沖腦袋,又喝下去大半杯蘋果醋,再拿濕毛巾捂住自己的臉,默默地站了一會兒,酒意才基本消去了一些,再回到客廳裡來,就不再提那瓶「真正的茅臺」了。 「深更半夜地,守在我家門前黑影地裡,準備打劫呢?」顧立源往饒上都對面的沙發上一坐,嘿嘿笑道。 「茅臺呢?怎麼跟天橋小把式似的,光說不練?不捨得?不捨得,明天我給送二十瓶真正的茅臺來。」饒上都也笑道。 「啥茅臺?你都喘成那樣,還茅臺呢!不要命了?我早讓你把酒戒了,你不聽。到那一天,讓大夫來給你下最後通牒,你就哭吧。喝口茶吧。我這茶可是好茶。臺灣極品烏龍。」 「行了,我也不喝你的酒,也不喝你的茶了。中央電視臺的春節晚會都散了場了。你也該休息了。趕緊跟你說個事吧。咱倆結交這麼一場,可以這麼說,沒有你顧書記,就不會有我饒某人的今天……」 「打住。打住。」敏感的顧立源自打酒醒那一刻,就意識到今天晚上這位饒老闆藉口「拜年」深更半夜「殺」上門來,是要有所「作為」的,所以立刻下了封口令,「別大年三十的讓我不痛快。」 「你能讓我把話說完嗎?」饒上都那天也有點倔,不軟不硬地反問了一句。 「……」按顧立源過去的脾氣,是絕對不可能再允許饒上都說下去的。但當時也是怪,聽饒上都這麼一說,頤立源居然不作聲了。是酒起了作用,還是感情起了作用,或是這兩者都起了作用?至今仍然是個謎。 「知恩必報,這是人之常情……」饒上都剛說了這句話,顧立源又想站起來去打斷他的話。饒上都卻立即傲了個非常堅決的手勢,讓他「稍安勿躁」,並立即把自己的口袋一個個都翻出底來,表示自己沒有帶任何貴重禮物,更沒帶一分現金。 顧立源慢慢地又坐了下去。兩人隨即都默默地坐了會兒。 「但此恩,今生我必須報。不報,我就不是饒上都。當然我不會害您,更不能害您。這麼跟您說吧,我在北京上海替你各買了一幢別墅。現在正在裝修。這房子,我現在不會給你。你現在也用不著它。等你完全退下來了,沒人理睬了,一月就剩一兩千、兩三千那點幹工資了,只等著老幹部處忙裡忙外組織你們這些老頭老太去集體逛北京故宮頤和園的時侯,你要願意帶著孫子孫女去北京上海度晚年,我想你總也該有個落腳的地方吧?你替我支撐了前半生,我替你後半生找個落腳的地兒,過分嗎?你現在是市委書記,拿我一分錢都是受賄。到那時,你啥也不是了。你也替我辦不成任何事了。你就是拿我一百幢別墅,那也只是個交情往來。共產黨再嚴格,總不能讓兩個普通人不講一點交情吧?」饒上都說得相當激動和誠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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