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一三二


  「你……」很長時間還沒遭遇過別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吼叫」過的顧立源,一下驚呆了。他愕愣了,轉身就走出客廳去了……

  應該說正是因為這一次「吵嘴」,才使得祝磊萌生了離開陶裡根的想法。後來他就去了省財經學院重執教鞭去了。說句真心話,離開陶裡根,離開顧立源,祝磊內心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失落,隨之而來,還伴生了一種強烈的失敗感。但是,他也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在「失落」和「失敗」中,他真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氣。離開陶裡根的那天,顧立源來送行了,還派他那輛大奧迪,專程送祝磊去省城。他沒說什麼。他也沒說什麼。兩人都沒再說什麼。好像啥事也沒發生過似的。

  顧立源還笑著說了句:「想咱陶裡根的蘑菇了,捎個話,我讓人給你送。要多少送多少。」祝磊也笑著答道:「行行行。我要是在財經學院講臺上混不下去了,就上大街上開個餐館,專賣咱陶裡根的蘑菇燉小雞。」但奧迪車走很遠很遠了,整個陶裡根都消失在那條清新明晰的地平線下時,祝磊的心卻還在戰慄。

  顧立源為什麼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他是那麼聰明的一個人啊,怎麼會保持不了那麼一點必要的清醒?他怎麼會答應饒老闆去動用銀行五個億的貸款去做一個基本不可能有足夠回報的房地產項目?他親口答應為饒老闆做貸款的擔保,甚至還親筆給銀行行長寫了這麼一張便條。如果沒有這張便條,後來的事情對顧立源也許會好辦一些。但正因為有了這張便條,這筆五億元的貸款就成了埋在顧立源腳下的一顆定時炸彈了……

  這顆「定時炸彈」一直「悶」著,到顧立源去年被任命為代省長的時候,它終於開始倒計時了……正因為它的倒計時,才迫使那天顧立源匆匆趕到祝磊家去看望祝磊。饒上都用五億元貸款建起的豫望小區,正如祝磊預料的那樣,售出情況相當不理想。事後查清,饒上都並沒有拿全部貸得的款項來建房。如果他認真建了,精心建了,樓盤的銷售情況會好得多。特別是那些別墅,會吸引周邊幾個省的富商和富豪們來這兒購置他們的「第二套」、「第三套」住宅。這兒畢竟有絕妙的藍天白雲和黑土地,有詩畫一般的白樺林,有金子一般純淨的空氣,有去俄羅斯旅遊的極大方便……但饒上都「挪用」了相當一部分的資金去做別的事情。樓盤建得不甚理想,銷售情況也很不理想。幾家銀行原先礙著「顧書記」 「顧副省長」 「顧代省長」的名分,對盛唐總還讓著三分,到這時也開始警覺和著急起來,畢竟是五個億啊,不斷上門來追討債務。最近甚至給顧立源打了電話,不僅希望「顧代省長」幫著出面做做饒老闆的工作,也提到了那張便條。人家銀行方面一直把它當作重要的擔保憑證,收藏在保險櫃裡……

  中央早就有規定,各地黨政領導不得為企業在向銀行貸款時做擔保。對國有企業不行,對民營的當然就更不行了。中央說不行,他怎麼就還敢「行」呢?是的,那還是他在陶裡根後期最不清醒時幹的事情。陶裡根離北京的確也比較遠。但再遠再不清醒,你總能整明白自己和中央的那點關係吧?

  「……在這裡,我真的不知道該責備誰。不知道僅僅是責備和怨恨,會不會起到警示後人的作用。」祝磊痛心地寫道。

  隨後的一兩年問,顧立源又建起兩三個。高新科技園區」。陶裡根再一次發生「巨變」:城區迅速擴大:這時,他收到了調任副省長的命令。但他知道,饒上都那五億元的貸款仍然是一個能讓他致命的「暗疾」。離開陶裡根時,他找饒上都長談過一次,要他停止多方擴張兼併,集中精力經營好旗下現有的那些企業,設法把賬還上;又分別找各銀行行長談了一次,名義上是瞭解盛唐公司還貸的情況,實質上還是希望這些行長同志鏈把當初的那些擔保便條替他「撤消」了。這檔子事,他明裡暗裡,跟這些行長同志說過多次。但行長們也是用「太極雲手」的招式在應付著他,哼哼哈哈地既不拒絕,也不答應,一直拖了下來。這一回他想利用自己去省裡

  任職的機會,對這些行長同志稍稍施加一些壓力,讓他們替他把這事辦了;並暗示,如果為他辦了這事,他絕不會忘記這些行長同志。果然,身為「副省長」再出來說話,就是比。市領導」要強。行長們在稍稍猶豫後,便答應了,並立即去保險櫃裡取出那些擔保的便條,紛紛將它還給了顧立源。顧立源因此大松了一口氣,卸下人生最大一個包袱,離開陶裡根,意得志滿地去省城赴任。但他完全沒有想到,那些行長同志,早把他來銀行要求撤去便條的整個過程都在暗中拍攝了下來,並且將那些便條也都複印留了底。畢竟是五個億。誰的腦袋能扛得起五個億這一筆賬?作為銀行行長,他們當然是算得清這個算法的。複印件在法律程序上雖然不能算作直接證據,但它們作為間接證據還是可以起到相當的作用的,特別是已構成證據鏈的情況下,它們的加入,還是有重大「殺傷力」的。

  顧立源在就任副省長後,對自己在陶裡根那一段的工作和生活,認真進行了反思。這反思,應該說從那天他帶著那張便條,走出銀行大門,長長地吐出那一口擔驚受怕的氣的時候,就開始了。他甚至還想到過,留著這張便條,用鏡框把它裝裱起來,懸掛在新居的客廳中央,「警鐘長鳴」,讓自己「永志不忘」。當然,這僅僅是想想而已,便條還是立即就被銷毀了。他不會留著這個「禍根」。但這段「刻骨銘心」的經歷,的確讓他嚴重地感到,自己必須反思和反省了,也下決心要當一個清醒的省級幹部。

  「……他到省裡以後,出乎我的意料,競很快主動來找我談他的反思所得,談得既沉重又誠懇,讓我感動了好長一段日子……」

  祝磊在材料中這樣寫道。

  這反思和反省的結果,前邊已經多次提到過,也就是大傢伙都感覺得到的,顧立源到省裡以後,變了,變得謹慎,細心,寬容,周到。

  「現在重新回到我槍殺張秘書事件發生前兩個多月的那天。那天,已經當上了代省長的顧立源突然打來電話,說要見我,而且要到我家裡來見我。那天我感冒了,感冒得很重,正在市政府那個比較偏僻的新宿舍區家中休息著……」祝磊在材料中再一次這麼寫道。

  ……那天,顧立源的確有點著急了。他是獨身一人去的祝磊家。雖然還是披著他那件黑呢大衣,頭髮卻顯得有點零亂,連鬢胡也沒修得那麼乾淨。

  頭天晚上,他在省城最豪華的五星級賓館主持了一個高緯度地區開發利用能源的聯席會議。與會的是該地區幾個省的省長和主管副省長。這些年,能源方面的矛盾日益突出,扯皮拉筋的事情也越來越多。因此,每年都需要召開一次這樣的會議,協調解決該地區各省之間產生的能源矛盾:會議由各省省長輪流做東。今年輪到了顧立源。省長們都很忙。這樣的會,約定只開一天。有事沒事,當天都得結束。所以,有時就會開得很晚。那天散會時,已經到晚上十點多鐘了。招呼了各省領導去吃夜宵,他匆匆離去,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家五星級賓館。上那兒會見饒上都。這位饒總已經在那兒一個豪華套間裡等了他整整一天了。

  最近銀行似乎是聽說了些什麼,不僅在還貸問題上對盛唐加緊了催促,還傳出話來,可能要對這筆巨額貸款的使用情況,進行審查。(當時簽下的貸款合同,給了銀行方面這樣的監管權。)這幾年,銀行對盛唐方面能否按時還貸早已存有疑慮:他們不斷派人去公司催促,同時也不時「請求」顧立源能幫著做做饒總的工作。這「幫著做做工作」的含義,當然首先就是希望能督促饒上都早點還錢。另一方面也是希望顧立源作為市委市政府的主要領導人,能設法「指導」饒上都,改善公司經營管理狀況,迅速改變目前這種多頭出擊、攤子鋪得過大、經營管理又比較粗放,效益低下的局面。假如羊兒身上壓根兒就不長毛,你又上哪兒期待著去剪那該剪的

  毛呢?銀行方面是真心希望這只羊能多長幾根毛的。顧立源跟饒上都談過很多次,也派一些專家權威去盛唐幫著做過經營管理方面的「諮詢」。但根本的一條,饒上都始終隱瞞著「抽逃資金」炒期貨這件事。漏洞不堵,整個公司的狀況怎麼可能有大的起色?而饒上都原先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有足夠的衝勁,敢於面對別人不敢面對的禁區,他以勇闖禁區為樂。

  他病態似的喜歡聽那舞著柴禾棍打進「瓷器店」以後必然要發出的那一片稀裡嘩啦的碎片聲。他尤其喜歡聽那同時從街邊響起的喝彩聲和詈罵聲:但是他卻缺乏必要的耐心,也不善於通過一磚一瓦的努力,建起一家「新瓷器店」來贏得更高層次的掌聲和喝彩聲。最近,不知道為什麼,「抽逃資金炒期貨」的事不脛而走,促使銀行方面加緊了「催逼」和「核查」行動。這使饒上都決定要認真技顧立源談一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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