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這句話剛說完,他那位秘書立即從隨身帶著的黑皮包裡數出一千元現金遞給曹楠。當時給曹楠的感覺,自己就像是個上這屋裡來搞直銷的女孩,眾目睽睽之下,可憐兮兮地正等著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你拿多少?」對錢的多少似乎有非常準確的敏感度的顧立源,在瞟了一眼那些票子後,立刻很不高興地瞪了秘書一眼,訓斥道,「你在打發誰呢?」秘書蒼白起臉,忙又數出一千元。顧立源更不高興了,大聲呵斥:「你摳摳索索地在丟誰臉呢?花你錢了?快掏!」秘書嚇得趕緊再去黑包皮裡掏錢。但在包裡摸索了一下後,那只手好像是粘在了包裡似的,遲遲也拔不出來了。在場的人,包括顧立源自己都明白,包裡肯定沒現金了。秘書又不敢明明白白說出這個可能會讓顧立源更加惱火的情況。顧立源一時間也有點尷尬:這時,聰明的祝磊出來救場了。他微笑著走過來,從那兩摞現金裡饅條斯理地抽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遞到曹楠手上,說道:「頤伯伯的心意你明白了就行了。他是想給得越多越好。但多到什麼份兒上才是個頭呢?多就是少,少也就是多。惟少才能多,惟多才知少。沒有少,也就不會去多。沒有多,也就不會去少。少者,多所倚。多者,少所趨。好了好了。多多又少少,少少又多多。無論是在精神上,還是物質上,這『多』和『少』,就是這個世界所有人為之苦惱的嚮往的矛盾的掙扎的根本。讓我們還是回到這『一』上來吧。回到這最少、也是最偉大的起點上。拿著吧,閨女,顧伯伯希望你能在這『一』的基礎上,演繹出真正屬￿你自己的幸福未來的百、千、萬來。」隨後他把其餘的一千九百元又放回到那個黑皮包裡了。事後,曹楠困惑地問李敏分:「您不是一直特別推崇陶裡根的這位顧書記的嗎?我怎麼看都覺得他就是一個俗人。對不起,我甚至都覺得他有一點『惡俗』。你瞧他那霸道勁兒,加上那件在肩膀頭上晃唧晃唧的黑大衣,那兩個一時也不離身的跟屁蟲,還有讓他那些跟屁蟲替他往外掏錢時那股老子天下第一的蠻氣,啥市委書記麼,整個兒一個黑老大嘛。」李敏分笑道:「沒錯,在陶裡根市委市政府機關裡,上上下下都叫他『老大』。」

  曹楠皺起眉頭問:「這樣好嗎?」李敏分笑道:「這有什麼嘛。『老大』這個稱呼本身並不具備什麼褒貶性。漁民把漁船上掌舵的人稱作為『船老大』,是褒耶,貶耶?我們漢族人把家中長子也稱作『老大』,是褒耶,貶耶……」曹楠特別忌諱別人不把她當「漢人」,於是立即搶過話頭說:「你們漢族人?別跟我說這個!」李敏分忙揮揮手笑道:「咱們漢人。咱們漢人。對不?」然後他又解釋道:「顧立源從本質上看就是一條咱們北方的豪爽漢子,一個特別講義氣的人。一個特別耍得開,又特別收得攏的人。你現在看到的,無非只是他表面上的一些東西。一些很淺層次的東西。」

  「他深層次還能有啥?我真的很懷疑……」

  曹楠皺起她那好看的小尖鼻子,哼哼道。「那你可大錯特錯了。」難得激動的李敏分這時卻激動了,立刻站起來大聲叫道,「這是一個深淺難以捉摸、前程也讓人無法估量的人。難以捉摸,無法估量。難以捉摸,無法估量啊。」他毫不吝嗇地傾情重複了兩遍。

  後來,曹楠在不斷接觸顧立源的過程中,才真正體會到了李敏分當初所說的這「難以捉摸」和「無法估量」八個字的含義。這裡有令她「生厭」的東西,也確有讓她「難以捉摸,無法估量」的東西。那一回見面後不久,頤立源到省城來參加省委擴大會。前邊說過,按這兩年的慣例,只要顧立源一到省城,那些先行調到省城來工作的陶裡根籍幹部都會找個好地方,「聚一聚」,讓他「高興高興」,「放鬆放鬆」,同時也讓他們自己「高興高興」,「放鬆放鬆」。自從祝磊調任省財經學院副院長後,這樣的聚會一般都由他牽頭組織。參加聚會的常常還會有在省城做生意的一些陶裡根籍的老闆。當然,能有幸參加這樣的聚會,一定是有相當實力的大老闆。一來,這些陶裡根籍的老闆平時和這些陶裡根籍的領導幹部們的確也是處得相當不錯的朋友、哥兒們;再者,有這些老闆參加,聚會無論花銷多大,也就有人埋單了。所以,潛意識中,大家也願意有這樣的老闆參加。這些老闆當然根本不在乎這一點花銷,都爭著埋單,爭著做東。

  那回曹楠也參加了:是祝磊把她帶去的。這是曹楠第二次見顧立源。顧立源還是那樣的咋咋呼呼。但可以看得出,他見到曹楠,非常高興,主動過來拉曹楠的手,親自安排她坐在他身旁的貴客位置上。說話的時候還老拉著她的手不放。有時乾脆摟著她的肩,把腦袋貼過來,幾乎要挨著她的臉頡了,仔細傾聽她的低聲細語。(曹楠是心慌,不自在,才不敢大聲說話的。但這樣一來,卻鬧得她越發心慌,越發的不自在,還有一點反感。)但很快,她得以稍稍地安心了:原因是。她發現,昕有在場的人都沒把這當一回什麼事。沒人用異樣的眼光去看著他倆。難道他們都認為這麼接觸是很正常的?可再問一問,這麼接觸,又有什麼不正常的呢?這一群人,年齡大約都在四十至五十之間,均為閱盡當下人世滄桑的中年男子,還有什麼場面是他們「讀」不懂、或「讀」不了的?他們都是顧一手提拔和扶攜的,顧把他們視為心腹。他們視顧為知己。

  況且,曹楠後來發現,顧書記注視她的眼神裡有一種讓她非常意外、甚至讓她多少還有一點感動的東西,那是一種很直率的探詢,很平等的交流,他把那一幫人完全撇在了一旁,只是在低聲地跟她探討一個「心理學」問題:「心理問題」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著人正常能力的發揮?「心理問題」在多大程度上影響著我們幹部隊伍的素質?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會不會產生「心理問題」?為什麼長久以來,心理問題在我們這兒總是得不到應有的重視?我們這種超穩定結構的社會體制,對人的心理病態具有一定的抑制作用呢,還是相反,僅僅是在起著掩飾和推波助瀾的作用?等等等等。開始,她還能回答一二,到後來,完全聽他一個人在那兒絮絮地論述了。她也回答不上來了,他也不容她插嘴了。聽得出來,他對這個問題,是讀了一點書的,也做了些思考的,但也僅此而已……

  在他跟她談論「心理學」問題的時候,別人也在三三兩兩地談論著他們各自感興趣的事情。他們平時也並不是有很多的機會能像今天似的,湊到一塊兒來的。一旦湊到一塊兒了,總是會有很多話要說,有很多的信息要交換,有很多的事情要相互「拜託」,也有某些以往的誤會要澄清,甚至有一些「秘密協議」得趕在這樣的機會裡趕緊在口頭上「草簽」了。這時候,顧書記往往會突然停下跟曹楠之間的激情論述,突然插到其他人的談論中去,針對他們正爭得不可開交的某一件事,或狠狠地把其中的某一位批評一通,或為他們做一個非常明確的結論,或發出一些嚴厲的警告,然後又回過頭來接著和曹楠論述他的「心理學問題」。

  這的確讓曹楠非常吃驚和佩服。他那麼瞭解方方面面的情況,始終在掌控著局面,即便在這麼一個很具體的微觀場面中,他也絕不「放之任之」。是責任感所使?還是精力特別旺盛所使?還是權力欲過於強烈所使?還是他太把這些同志當自己人了,所以他們的一切,他都想干預,都想幫助,都想指點,才做得如此無所顧忌?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並不是在任何情況、任何場合下都這麼無所顧忌的。這頓飯吃到一半時,又來了兩位陶裡根籍的女老闆,是姐妹倆?還是妯娌倆?還是倆老同學?這就說她們不清了。反正她倆一來就嚷嚷,今天這頓飯,由她們埋單,然後請各位上春光劇場看二人轉。位子都訂好了,是三十元一位的貴賓席。據說在劇場裡演出的是鐵嶺趙本山那圪瘩最好的二人轉劇團。然後就鬧著非要跟顧書記敬酒。「能喝一斤的喝八兩,這樣的幹部欠培養。能喝八兩的喝一斤,這樣的幹部党高興。」

  「你喝仨,我喝仨,咱倆花好月圓一窩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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