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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二十四 回顧

  回到宿舍,略事洗漱,邵長水便和衣把自己放倒在了床上,合上眼,稍稍鎮靜一下自己,讓呼吸勻和下來,然後又坐起,重新翻開記事本,把跟曹楠的談話內容,逐一回憶了一遍。他忽然想起,跟她談了這麼長時間,怎麼沒問一下,祝磊那份材料的原件到底哪去了?還沒整明白在保險櫃裡被炸掉的那份,究竟是不是那原件。

  他趕緊打通五號樓的電話,告訴曹楠先別忙著休息,他還有個挺重要的事情必須當面來補充問一下;說罷,匆匆往五號樓趕去。

  曹楠當然不會馬上休息。經過這樣一番談話,就是木頭人,一時半會兒也無法平靜。況且不知道為什麼,這時手腕上的傷口比在醫院「搶救」時那會兒,一脹一脹地跳疼得更加厲害了。也許那會兒只想著死,疼就完全被忽略了。也許大夫當時用了麻藥或止痛的藥,而幾個小時過後,這些作用於神經的玩意兒,逐一在失效。

  也許八十八號這兒的環境,那死一般的寂靜,能使最麻木的人也可以充分感覺到自己身體上每一點最微弱的疼痛……她低聲呻吟了幾下,輾轉換個睡姿,還是忍受不住,便開開燈,查看了一下傷口處的包紮。剛想探過右手,去拿水和止痛片,門外就有人進來了。她以為是邵長水,便索性披上衣服坐起。但進來的是覆核組的一位女工作人員。她被安排在隔壁房間休息,目的還是為了照顧和看護曹楠。

  「疼嗎?」那女工作人員遞過藥片和水,輕聲地問道。

  「真對不起,鬧得你們都沒法好好休息。」曹楠誠懇地說道。

  「年紀輕輕的,幹啥不行,非得走那絕路」女工作人員跟大姐或大嫂似的,溫存地啐嗔道。

  「……」曹楠紅紅眼圈,低下頭去。

  「快把藥吃了。躺下吧。」女工作人員說著,就要替曹楠把披在肩膀頭上的衣服給去了。

  「一會兒邵助理還要來說事哩。」曹楠忙解釋道。不知道為什麼,她總習慣稱邵長水為「邵助理」。也許看他的年齡和氣質,應該是擔當「助理」那個角色?

  「沒事。他來歸他來,你就躺著。出那麼多血,不好好歇著,怎麼行?吃一塹長一智啊。流點血,長點記性。你不想想,你要真出事了,最受不了的是誰?還不是你爹媽?!」女工作人員提到「爹媽」,眼睛略略濕潤起來。

  「……」曹楠再次低下頭去。

  「躺下吧。快躺下吧。有啥事。叫我。啊?自己別瞎動。」女工作人員替曹楠掖好被角,擰弱了有調節光線強弱功能的檯燈,便徑直回她自己的房間去了。她也想到,一會兒邵組長還要來,留一點燈光,比較適宜。

  沒等腳步聲完全從房門口遠去。曹蒲便又慢慢睜開了眼睛。疼痛,加上稍微的頭暈,口乾舌燥,使她覺得還是稍稍坐起來一點為好,同時又喝了口水,潤潤又有點苦澀的喉嚨,掙扎著把外衣穿好,並設法把傷了的左手墊得高一些——這也是剛才那位「大嫂」教她的,抬高受傷部位,免得血往那兒淤積!能暫時減輕傷處脹疼。

  不知是此方法的功效,還是剛吃下的那兩片止痛藥的作用,或者還是因為同時使用了這兩種方法而產生的一種心理暗示作用,傷處果然不像剛才那樣火辣辣地疼了。執疼到不太疼,這種感覺真好。但這一刻的恍惚間,她再次感覺到冰涼的刀口切割到手腕上的那一陣麻酥酥的痙攣,再次看到自己在拿起刀片前,在屋子裡不知所措地近似瘋狂的張望,那種絕望和恐懼,多義的絕望和恐懼,非常混亂的恐懼和絕望……

  事情當然還是由齊神父的那個電話引起的。齊神父並不知道「改寫」和「偽造」的事,但她是知道的。那天,勞叔跟她談完後,她心情非常古怪,說沉重,不太夠;說壓抑,也不太全面;說害怕,似乎仍嫌單一了些……她不願意相信勞叔因為對他自己和周圍這個世界感到絕望了,才要向這世界說「假話」的,而且還要「強使」即將被處決的祝副市長在臨死前也「奉獻」出一份「假話」。

  難道人只能這樣活?他們的今天,就是她的未來?

  接受委託,把一個人,一個曾被自己「無比」欽羨和敬仰的人,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寫下的話,從「死的牢籠」帶往「鮮活的人間」——這使命讓她惶惑,卻也讓她激動萬分。替一個活在最艱難之中的人做一件他最想做的事,而且又充滿著風險——二十歲剛出頭的她為此而激動、戰慄。她一直為自己能跟這些富有閱歷,並且充滿生命活力的長者交往而感到榮幸。(有沒有虛榮的成分?也許吧。)圖書館是一個收藏歷史的地方,哪怕是最新出版的書,它本身和它的講述,都是屬￿過去時的。即便它講述的是對未來和未知的預測和猜想,當這些預測和猜想形成文字和書籍,被送進圖書館來以後,它一定也就成為了「以往」和「已知」。

  更新的預測和猜想,對更廣漠的未知的探索,一定已經或正在萌發和產生了。站在圖書室的櫃檯裡,注視著櫃檯外來借書還書的人,她知道自己其實是站在歷史和現實、已知和未知的交界線上。她把歷史遞給現實,她讓現實傾聽歷史。但她知道,自己卻是淺薄的、蒼白的、柔弱的,甚至在許多時候還是茫然的。有種「無依無靠」的感覺,讓她有

  足夠的理由讓自己感到「茫然」。她尋找成熟、成就,尋找力量……為此,她結識了李敏分、勞東林,結識了祝磊,以至顧立源……書,是他們之間的媒介。他們從她這兒找到了書。她要在他們這些擁有現實的長者身上去尋找對她來說依然還是比較遙遠的「現實」。他們都對她很好——雖然各有各的好法,但有幸的是他們都不曾妄圖「傷害」她。(是來不及,還是不敢,還是壓根兒就不願意傷害她?她沒細想過。)跟他們交往,總有一種異樣的陌生、緊張、興奮和忐忑,同時也存在著一種隔閡和拘謹。其實她並不想完全破除這種「隔閡和拘謹」。反倒是在他們中的一些人身上,她時時感覺到有那種破除這「隔閡和拘謹」的衝動。

  第一次見顧立源,就讓她感到特別不習慣。是祝磊帶她去見顧立源的。那會兒,他還沒調省裡來。也就是後來所有人都說他自我感覺最好的那個時候——還在陶裡根當市委書記兼市長的時候。「這就是你說的那『閨女』?那,是不是該叫我大伯?」他嚷嚷著,用力地握著她的小手。標準的國字臉,濃眉,吐字十分清晰的男中音嗓門,狡黠而活躍的目光,寬闊的前額和稍嫌稀少的頭髮,肩頭披著那件「著名」的黑大衣,不時地習慣性地聳聳頭,以使大衣不會從肩頭上掉落下去。不管上哪兒身後也總是跟著一個或兩個秘書、隨從之類的人。一轉身,一投足,他那雙永遠擦得明光鋥亮的扁頭皮鞋總在閃爍著經典的光彩……所有這一切都使年輕的曹楠產生了特殊的困惑,他怎麼不像平時在報紙和電視裡常常看到的那市委書記和市長啊?他怎麼更像印象中的老闆、經理?而讓她更為「出奇」的是顧立源接下來說的那句話:「我是不是得給一點見面禮啊。」他大聲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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