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一窩發、一窩發……」其中一位女老闆一邊接茬往下說笑著,一邊一歪身就要往頤立源褪上坐去。

  顧立源卻不慌不忙地站起來,一側身,躲過了那「一歪」,並用手扶了那位年輕的女老闆一把,笑著連聲說道:「喝多了,你喝多了。」那位女老闆把眼一瞪,「嘩」地往自己手上那個玻璃杯裡倒了大半杯五糧液,足有三兩多吧,一口就幹掉了,然後小牙一咬,小眼一瞪,發著狠勁兒說道,「今兒個在顧書記跟前,誰……誰……誰也不許……不……不許說自己喝多了。誰說自己喝多了,就罰一瓶吹。」所謂的「一瓶吹」,就是一手拿著一瓶白酒,一手叉著腰,嘴對著瓶口,一仰頭一氣喝完一整瓶。那形狀酷似「吹號」,所以「美」其名目「一瓶吹」。「好。喝酒就得這麼乾脆。」顧立源贊許道,讓一直伺候在一旁的服務生給自己的玻璃杯裡也倒了有大半杯的五糧液,並一口幹了。還倒扣過杯子,向在場的各位亮了亮杯底,贏得一片掌聲。

  但後來曹楠發現,不管這兩位女老闆如何地來跟顧「套近乎」,顧總是不溫不火地跟她們保持著三分距離,總是習慣性地把手都背到自己的身後,後來其中的一位實在瘋鬧得太不像話了,兩位男老闆不得不把她架了出去。其中一位是介紹她倆來的,事後挺不好意思地向顧道歉。顧卻十分寬容地揮揮手,什麼批評的話都沒說,還簡單地問了問她倆企業的情況,知道她倆還在艱難起步之中,便請那位男老闆轉告她倆,有啥困難,可給他秘書打電話:還說,這兩人將來一定能辦成一點兒事,就是路子有點野,得攢著點勁兒、留點後路才行。

  後來,曹楠跟祝磊也談過自己對顧立源的印象。祝磊讓她別在背後瞎議論領導,同時也說了一些李敏分說過的話,比如:你看到的只是一些表面現象:不可以只憑這些很淺層次的東西去判定一個人,更不可以據此去判別一位領導同志。人是一種很複雜的生命現象,非此即彼不對,非黑即白也不對。當領導的也一樣。他們有他們的難處。他們最大的難處是不能成為他們真正的自己。他們得遵從多方面的需要而不斷改變+不斷重新塑造他(她)自己。能夠不斷改變自己、不斷重新塑造自己的,就是成功者。反之,就很難說了。所以,你們在場面上看到的,常常不是他們真正的自己。而他們真正的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有時反而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也常常被許多人忽略,有時甚至被他們自己所忽略、遺忘,甚至「丟棄」。「您也是這樣?」

  曹楠好奇地問道。「你說呢?」祝磊不置可否地反問道。「您也是當官的,而且官也不小。但我覺得您在人前人後,變化不大嘛。」曹楠想了想,說道。「是嗎?」祝磊仍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漫不經心地反問道。後來,相識得更熟了,她才從祝磊和李敏分那兒得知,顧立源這些年的確有非常大的變化。尤其是在任陶裡根市委書記兼市長後的兩三年裡,變化最大。他原先為人也豪爽,辦事說話也幹脆利落,脾氣也有點急,而且聰明,點子多。人說他「眼睛一眨一個點子,一轉身一個點子,一個壞笑一個點子」。但,很明顯的區別是,那會兒極少看到他在公眾場合發脾氣。基本上不會逮誰訓(罵)誰。而現在,這幾乎已成了他的家常便飯。

  ……這裡當然也得說一說顧立源和祝磊的區別。這也是很長一段時間來,曹楠所關注的一件大事。祝磊每過上一段時間,總會打個電話把曹楠叫到家裡,或別的什麼聚會場所去,「聊上一聊」,問問工作、生活情況。顧立源卻很少這麼做。在這方面,顧要顯得謹慎得多。在曹楠的記憶裡,好像顧書記從來也沒有單單為了要

  見她而主動打電話來叫她的。顧在陶裡根任職時,曹楠還能見他多些——因為有那樣的聚會。自從曹楠認識了顧以後,每一回這樣的聚會,祝磊總會叫上曹楠。一見曹楠,顧總會顯得特別高興,拉著手,摟著肩膀,低聲說上一些玄而又玄的話題。他喜歡稱呼她「我們的小朋友」、「早熟的小朋友」、「眼睛會說話的小朋友」、「臉色蒼白的小朋友」,有時還會稱她「陰沉的小朋友」。但也就僅此而已。從來沒有發生過為了要見曹楠而特地由他自己出面來約她的事情。但看得出,他是願意見到她的。這一點,任何一個女孩,即便秉性不是那麼靈捷敏感,第六感不是那麼發達,也是能清楚地判讀出來的。

  有一回聚會結束前,祝磊先走了。那回,李敏分又沒去。(李敏分不是陶裡根籍人氏。但他喜歡幫著張羅這一類的事。他跟祝磊關係特別好。所以,這樣的聚會也常常能有他的身影在場。)以往聚會結束,不是由李敏分開車送曹楠回家,就是由祝磊的車送。那天顧立源說,我送。其他人就不作聲了。上車時,顧立源讓曹楠到後邊來坐在他身旁:曹楠猶豫了一下說道,我還是坐前邊吧,可以給司機師傅指個路。「坐這邊來。要你指啥路嘛?你說個路名就行了。保證錯不了。坐過來坐過來。」他招招手,強求道。事實證明,顧立源的司機對省城大街小巷的熟悉絕對不亞於省委大院裡的任何一個司機師傅。他的司機對省城的熟悉,不僅僅是因為要經常送他到省裡來開會辦事。另外,還有一些特殊關係特殊事情需要特辦的時候,不宜或不必由他本人出面時,也是由他的秘書坐著他的車,有時乾脆就由司機師傅一人帶著要送的禮物東西和材料,獨自前往省城把事辦了。這樣的事,在過年過節的前夕,特別多。

  那時候,顧立源手裡還掌握著一份省委省政府機關部門處以上幹部和中央各大媒體駐省記者站記者的生日日期明細表。每逢如此「佳日」,他都會委託司機,代表「陶裡根人民和黨政機關的同志們」,帶去一片真誠的祝福和「微薄」的一點心意。從這個意義上說,他的司機甚至比省委大院小車隊的師傅還要熟悉這個城市。因為,那些師傅真還不一定知道省委省政府大樓上每一個處級幹部和每一位中央駐省記者的家門是朝什麼方向開的。

  說實話,那天曹楠坐進暗暗的車後座,坐到顧立源的身旁,心裡多少還是有一點忐忑的:這位在眾人面前都毫無顧忌地喜歡拉著她的手說話的顧書記,在這個窄小私密、又完全由他掌控的空間裡,進一步會做出什麼「誇張」的舉動,真的很難預測。曹楠有過類似被男同事和男領導的某種「誇張舉動」騷擾的遭遇。他們在跟你說事時,裝作漫不經心、特別隨和的樣子,說著笑著,那只「鹹豬爪」就會伸到你腿上按兩下,抓一把,或拍拍你的腦袋,有的甚至還會摸摸你的臉頰,捏捏你的鼻子:對於某些人,她會毫不留情地撥開他們那只「鹹豬爪」;對於另一些人,她不會去「撥」,但會躲一下;有的,則會狠狠地瞪他們一眼;對個別「老油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既不知道尊重別人,也不知道尊重自己的傢伙,在他湊過來又摸又拍時,她既不躲,也不撥,她會用她穿著硬底中跟皮鞋的腳突然朝對方的腳面上狠狠地跺上一腳。等對方疼得既不敢哇哇亂叫,又不得不哎喲喲直吸冷氣時,她會不動聲色地問:「還有啥要說的?我聽著哩。」……但是對待這位顧書記,她的心情卻挺有點複雜。

  他身上的確有讓她感到「討厭」的一面,但隨著瞭解的深入,她知道他在陶裡根也確實受到不少人的「敬重」和「崇拜」。三五年內,他的確讓陶裡根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知道自己是在很真實地接觸一個在真真正正「創造著一個地區開拓史」和「改變著某個地區歷史走向」的人。也就是說,最起碼,今後人們在書寫《陶裡根當代史》的時候,只要抱著秉筆直書的態度,是不能回避這個人的。否則,這部《陶裡根當代史》就會出現幾頁或十幾頁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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