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一一四


  但由於許多根本問題沒得到解決,腐敗的現象不能說更嚴重了,也應該說依然很嚴重。最嚴重的是,許多普通人從寄希望於反腐敗,轉向也跟著能撈就撈。從行政權力腐敗,蔓延向行業腐敗。各行各業堵不住的亂收費,教師、大夫、知識分子的腐敗,還有那壓不下來的藥價,一個一個,都是明顯的例子。人們心裡這麼想:既然你反不掉腐敗,與其看著大家公有的財產讓這些少數蛀蟲吞吃了,還不如讓我們也來『吞一點』。他們幾十萬幾百萬幾千萬幾億地撈,我們沒那麼大能耐,也沒那麼大的可能,撈個幾百幾千地貼補貼補家用,總比全掉進他們嘴裡要來得划算吧?為了實現『大家都撈一點』的『理想』,現在不少人都挺反感本單位出現什麼『反腐敗積極分子』,反感那種『頭上長角身上長刺』、『鬧得大家都不得安寧』的人。這幾年,由於工作的關係,我接觸過好幾位省內著名的反腐敗英雄。他們都是省紀委系統公開表彰的模範人物。但是接觸下來,這些人在本單位幾乎沒有一個是有好日子過的。不是『晚景淒涼』,就是眼下特別『孤立』。

  「而再看看那些已然被關被殺的『腐敗分子』的經歷,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共性,他們幾乎全是被他們周圍的人『製造』出來的。這些人中的大多數一開始並沒有那麼狂妄,也沒那麼貪婪,甚至有的還比較清廉勤政。但他們只要一走上領導崗位,幾乎所有的人都向他們低下了曾經高傲的頭,幾乎所有的人在他們面前一下就丟棄了(仿佛是自動丟棄似的)與生俱來的人格尊嚴。幾乎所有人在他們面前都變得只會說『對對對』,『是是是』。有許多案例證明,某些貪官挪用佔有公款幾百萬幾千萬,在過程中只要有一個會計、出納、財務科長或副科長,或其他某一個當事人,在其中一個環節上說一聲不字,這幾百幾千萬就不會『流失』。

  但無一例外地,是幾乎沒有一個下屬在他們應該說不字時,說出規章制度賦予他們可以說的這個『不』字。怎麼會有這麼多人都點頭哈腰事權貴,都不敢來說一個應該說的『不』字?這個現象是怎麼造成的?怎麼才能讓千千萬萬普通老百姓都敢在當官的面前說『不』字?這是另一個相當重要的、不能不追究的問題。我現在要說的是,所有的人都不說『不』字,於是就製造了一批又一批的貪官分子。這個『不』字光靠紀檢委系統的人說,是不行的,是不夠的。

  「我沒系統地學過歷史。只是在這些年的工作中,涉獵過一些相關資料。幾千年來,我們都說封建社會腐敗。其實你翻開史料好好捉摸一下,那些被我們用『專制獨裁和腐敗』一言以蔽之的歷朝歷代,都曾下過很大的力氣推行反腐敗工作。決心之大,刑罰之重,手段之狠毒,都不是我們這些當代人所能想像,甚至是能接受的。比如,誰要貪贓枉法,不僅要殺你個人的頭,還要滿門抄斬,株連九族,那真是要殺一個斷子絕孫。天昏地暗鬼哭狼嚎啊。殺你本人的時候,也不是一刀就解決問題,得從大腿內側開始下刀,一點一點地『剮』,一塊一塊地『割』,不剮滿三千刀,就讓你死了,劊子手還得負『刑事責任』。藥料下得如此之猛,他們制住腐敗了嗎?沒有。為什麼?在陶裡根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這個『為什麼』。有時真讓我想得頭疼。噁心。

  「我們都『嚮往』腐敗。我們都『羡慕』腐敗。我們屈服在腐敗分子的淫威跟前。腐敗在我們的慫恿下,退讓下,滋養供奉下產生和成長。實際上是我們在『製造』著腐敗。

  「……我們下很大的力氣在抓有問題的』顧立源』和『饒上都』,但你怎麼扛得住人們在不斷地製造。一批批地製造。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在製造。而且是不動聲色地、有意無意地、如水銀瀉地、春風催生野草般地在自己和他人身上製造著。現在的問題不在於怎麼對付那些有問題的『顧立源』、『饒上都』。那好辦。抓。十個八個、一千一萬地抓,有多少抓多少:就像我們說慣了的那樣,『涉及誰就堅決查處誰』:但現在的問題是要對付那數也數不清的『製造者』或慫恿者、保護者……你有辦法嗎?

  「我們是什麼人?

  「我們是一介布衣,平頭百姓。

  「也許我們還做了些事情。但是,有用嗎?

  「我一直在問自己我們所做的這些有用嗎?」

  說到這兒,勞爺臉上出現了一種特別古怪的神情,這神情常常出現在那種特別固執,甚至固執到偏執的人的臉上。他們的目光呆滯,但又極其堅定熱烈。曹楠說,那一刻,妲恍惚覺得都有一點不認識眼前這個勞叔了,心裡陡然地有些害怕起來。

  這時,邵長水問道,你說這麼多,還是沒說清楚他到底為什麼要對祝磊的材料進行作假和偽造啊?

  曹楠說,當時我也沒怎麼整明白。後來才明白,他覺得,我們所做的一切,實際上都是無效勞動。既然是無效勞動,那就不必要這麼較真了。不必為此去付出巨大的、以至拿自己的一生做代價來付出。他覺得,如果原封不動地把祝副市長寫的這材料交出去,很可能對祝副市長自己、對我都會產生極壞的副作用,就要讓我們

  拿出自己的一生來作為代價……

  邵長水問,有那麼嚴重嗎?再說,祝磊已經判了死刑了。他還什麼一生不一生的?

  曹楠說,他覺得,憑他的經驗,祝副市長的問題,會有一個反復。不會就這麼簡簡單單地把他給斃了。也就是說,他還有改判的可能。只要爭取到死緩,他不僅能保住性命,而且今後還有走出監獄,重回社會生活的希望。但要是原封不動地把他的這份材料交上去,這種可能和這種希望很可能會破滅。

  邵長水問,為什麼?

  曹楠說,勞叔覺得,祝副市長的這份材料從大面上說,是在「回顧和總結」,算不上是一份「檢舉揭發」材料。但是,他的原材料中還是提供了不少的線索,可以讓人們據此進一步去發掘和查實顧代省長和饒上都的問題。如果問題僅限於顧和饒,那可能還好辦一些。實際上很可能會延伸到其他一些人身上。這個「其他一些人」,就很不好說了。如果他們知道,祝磊正在把更多的人牽扯進這個案子,你想他們會坐以待斃嗎?這樣,祝磊就死定了。而像我這樣,被動地捲進了這檔子事情來的人,多多少少也知道了一些情況的人,他們恐怕也不會放過。

  邵長水說,勞爺這樣判斷形勢,是不是也實在有點過於悲觀了。我們這個社會畢竟還是陽光明媚,好人當道。

  曹楠說,他從來也不否認你說的這一點,我們的社會從總的方面來說,的確是陽光明媚,好人當道。但是在某一個角落裡,某一個局部中,陽光全都照到了嗎?您看,他自己後來不就是被謀害了嗎?他出事的那一刻,陽光呢?好人呢?都到哪兒去了?

  邵長水說,所以他想修改祝磊的那份材料?

  曹楠說,是的。他覺得讓祝磊在材料裡做些批評和自我批評,發一些人人皆知而又沒有任何實際意義的感慨,讓所有人都覺得,他已經對任何人都不會再構成威脅了,也不想再「威脅」什麼人了,這樣,也許他還真能再活一回。

  邵長水問曹楠,你覺得這是他的真實想法?

  曹楠說,在跟我接觸的這麼些年中,他這人有一點特別讓人放心,就是實誠。心裡有什麼,他嘴上就說什麼。所以,我相信這是他的真實想法。

  如果說,這就是勞爺的真實想法,如果說,那個階段,他從精神上確實已經「認輸」了,不想再繼續自己從前的努力,真的已經「沉湎」在「吃喝玩樂」之中,已經死心塌地地「投靠」了饒老闆,壓根兒就無心於什麼「秘密調查」,而且整個人都變礙有一點兒神經質,應該說對任何人都已經構不成威脅了,那麼,「謀害」一說,又從何而來?他已經無「害」於人,人又為什麼要加害於他呢?難道置他於死地的,真的只是一場無任何加害意圖的交通事故而已?

  邵長水拿這些疑問去請教趙總隊:趙五六卻沒咋聲。過了一會兒,只是說,你跟曹楠的談話,有錄音嗎?邵長水說,有。趙五六說,把錄音留下,我想仔細聽聽。

  那天晚上,曹楠也沒回碼頭街的住所。出於安全考慮,並征得大夫同意,邵長水把她接到龍灣路八十八號。離開醫院時,還配足了必要的消炎、止血、止痛、鎮靜藥和相應的藥棉、繃帶;在空空蕩蕩的五號樓裡給她安排了一個單間。這麼做,也希望她有一個相對私密的空間,靜下心來再仔細地想一想,看看還能提供什麼情況不。安排好這一切後,他就回二號樓自己的宿舍裡去了。他心裡略有些不安:趙總隊要再聽聽談話錄音,難道他從剛才的彙報裡感覺出什麼他邵長水沒感覺出的蛛絲馬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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