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陸天明 > 高緯度戰慄 | 上頁 下頁 | |
一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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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勞爺的第一次講述 (也是他最後一次講述) 那天悶坐了一刻,勞爺還是對曹楠講述了他為什麼要「改寫」祝磊這份材料的原由。他說,拿到材料後,他迫不及待,幾乎是一口氣讀完它的。那一瞬間由於過分的期待和焦急,在他打開這份材料的外包裝時,兩隻手一直是抖著的,心也都快要跳出喉管了。 這一切逼得他都完全喘不上氣兒來。 祝磊這份材料的標題是《我所知道的顧代省長和饒大老闆》。它著重講了祝磊自己和顧立源之間,從相識相知到齟齬對立,關係發展的一個全過程,也重點講述了這位顧代省長和那位聲名顯赫的饒大老闆之間關係的發展史;還著重分析了這兩個大人物之所以能在陶裡根這塊土地上產生和壯大的「歷史根源和現實的地緣的因素」,也描述了這二人性格變異發展的歷史。由於祝磊認識他倆時,他們仨都還是個「白丁」,可以說他們是捆綁在一起成長起來的。所以,他的分析不僅中肯而到位,同時也提供了不少鮮為人知的「內幕」和「細節」。比如,他講到,當年上頭真的把開放邊貿權的試點放在陶裡根以後,當時縣委領導心裡是完全沒有底兒的,立馬把顧立源叫來狠狠地訓斥了一通,把事情全推給他去應對,除了給五千元啟動資金,連個單獨的辦公室都不給,電話都是跟別的辦公室合用的。 那天晚上,顧立源上祝磊宿舍裡歎苦經,歎著歎著還嗚嗚地哭了一鼻子。誰能想像後來一個電話就能讓銀行貸出五六個億,一張白條就能給投資商批出幾百上千畝地的顧立源,當年為了那點委屈還在祝磊面前哭過鼻子,並真該地請求過祝磊給他幫助……祝磊講了顧饒二人的「功績」,也客觀地陳述了他倆「免不了」給陶裡根帶來的損失和造成的弊病。實事求是談了他和顧之間的矛盾,他自己的不足……雖然不能把這份東西簡簡單單地當一份「檢舉揭發材料」來看——祝磊寫這份材料時,也許他的心並不在「檢舉揭發」上,而只是在做訣別人世前的「總結和回顧」,但是從中確確實實還是可以找到不少可以進一步開掘的問題線索,比如,材料裡講到了顧立源以市委書記兼市長的身份給國有商業銀行領導打電話、寫白條,為一些老闆做擔繰鍪貸款,再比如饒上都為顧立源購買那兩幢小別墅的問題……等等,都為進一步查證這些問題提供了重要佐證。 但那天,據勞爺自己講,他熱血沸騰地讀完以後,很奇怪,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說不上自己心裡湧集的是一骰啥滋味,是像中藥店櫃檯上的那塊擦桌布,苦澀辛辣鹹,五味雜陳?還是像在夜半觀漁火,默坐許久,而茫茫然惘惘然?不知身將何去何從…… 居然說不清。 奇怪。 「……你知道,那一段時問,我一直處於我人生的最低谷中,即便在當初被取消二級英模稱號,被開除黨籍的時候,我都沒這麼無所適從過。余達成、壽泰求和你父親的突然變卦,給我的打擊,在精神上可以說是毀滅性的。不像在年輕那時候。雖然被取消二級英模稱號,讓我一下從聲名鵲起的雲端墮入萬夫所指的深淵,那日 子從表面上看,似乎更難過,其實不然。那時,我畢竟年輕,我也承認自己不成熟。因為年輕,來日方長。我覺得自己付得起這個代價。況且對自己犯的那個錯誤,我還有我自己的看法。是的,我一度確實是太驕傲了,是有些目中無人。我得罪了不少不能得罪的領導,在某些紀律和生活細節方面,我也確實是不夠注意,交朋友太寬泛,太無節制。當時我的名聲太響,三教九流,男男女女們一齊湧了過來。我確實有些暈頭轉向。但有一點,我是明白的,在大問題上我沒有出格。尤其是我沒給工怍莆來重大危害和損失。 我的錯誤尚屬可以處分也可以不處分、或不必處分得那麼嚴重的兩可之間。但直接領導我的那一些同志,決定給我處分,並給了最重的處分,我知道這和我跟他們個人之問的恩怨有關,跟我自己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有關。個人恩怨隨著時間的流逝,是可以改變和消退的。不善於處理人際關係,可以學得善於起來。我年輕。我有的是時間。我有能力,我還能做出新的工作成績來證明我的一切。況且當時還有不少同志,包括許多領導,都是同情我的,他們在暗 中安慰我,鼓勵我,幫助我,即便是那幾位下決心要狠狠教訓我一下的領導,也沒有採取徹底拋棄我的態度。最起碼還給我工作的機會,用他們的話說『將功補過』,『在哪兒跌倒,還在哪兒爬起來』。用我自己的話說就是『只要讓我幹活兒,我就有未來』。但這一回就不一樣了。完全不一樣了。從表面上,事情好像並沒有引起任何『波瀾』。我的生活一切照常。但我人生的心理防線卻徹底垮塌了。這一回到陶裡根去,我覺得自己是考慮得非常周到縝密的。我覺得自己已經是非常成熟的了。方方面面的安排部署都是經過再三考慮,也可以說做到了滴水不漏。我完全有把握做一件我一生中最想做,而又始終沒能做成的大事,破一個不是隨便哪一個刑 偵高手都能破得了的大案,在自己的一生中寫下最經典最精彩的一筆。然後,帶著滿身的傷疤,『光榮謝幕』。這裡所講的『做一件我一生中最想做,而又始終沒能做成的大事』,還不單單指要去破一個從來也沒破過的大案。不是的。更主要的是要補足我一生的一個遺憾。我回顧我這一生,做的事情不能說少了,但是,這些事 幾乎都是在瞧著別人的臉色的情況下做的。當然,回過頭去說,人類處於當下這個歷史階段,無論是東方,還是西方,是姓資的,還是姓社的,都免不了,有人活著主要是在擺臉色給別人瞧,而有的人,或者說,更多的人只能瞧著琢磨著別人的臉色在活著。這跟當官不當官有權沒權當然有相當大的關係。但現如今情況還不儘然是這樣。一個看自行車的或社區保安,按說是絕對的下層小人物了吧,但他同樣拿著看自行車和守護社區這點『權』對人吆五喝六。記者大夫教員評論家按說也不是官吧,但你跟他們中的某一部分人打交道,不給額外的好處也是不行的。也就是說,活這一輩子,你得處處低頭才行?這讓人太難受了。我一直想幹一檔子這樣的事:它能讓我完全按自己的意願去幹。我原以為,去陶裡根能實現這個願望。我以為在那兒不可能再出現任筒的意外來打破我這個設想。但是我錯了。 最後證明,活了將近六十年,我還是不成熟,非常不成熟。所有那些我應該想到的變異,應該防備的事情,我仍然沒有想到,沒有防備。我被最值得信任的人拋棄了。最可怕的是,我已經沒有退路了。第一,我的年齡擺在這兒,第二,為了到陶裡根來幹這件事,我選擇了退休,我脫掉了本不該脫的警服。第三,最可怕的還在,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警惕我。出了這事以後,無論是公司內部,還是周圍的各色人等,都知道我到陶裡根是來『秘密查問題』的,都用異樣的眼光來看我,就像是打量一頭受了傷、但又在街上蹈達的獅子。他們只知道獅子是要吃人的,而他們偏偏又都是『人』,以為我會『吃』他們。 他們並不知道,我這一頭『獅子』只吃壞人,而且還必須是法律認定的『壞人』。饒上都的高明之處就是,他不公開跟我對抗,他依然趁用我,甚至繼續給我優渥的待遇。但讓我在人群中孤立。沒有人們的接近和支持,我將一事無成——在這種情況下。我繼續留在離裡根,除了做他掙錢的工具外,我將一事無成。這傢伙特別明白。現在已經不像十多年前了,你不能再指望人們聽說你在反腐敗就一擁而上,高呼萬歲。絕對沒這樣的事了。反腐敗戰略推行了十多年,決心不能說不大,戰果也不能說不『輝煌』,上自政治局委員、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省長省委書記,下至科長主任、村長鄉長,每年少說也要抓個幾千幾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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